Anduril

都不重要。

[弘杨] 孤独星球(中)

*OOC/外星未知种族小高 × 落难星际舰队成员小黄/没有科学依据的太空故事

*1975等其他湖人提及,不打TAG了

*本次更新9k+

*BGM:《化身孤岛的鲸》 - 周深


*其余见上篇


5.


高杨习惯了每天看黄子弘凡挑出一堆可能用得上的工具一头栽进他的飞船驾驶舱里一呆就是大半天,也不知道在捣鼓什么,时不时有主题各异的句子从里边飞出来砸在高杨身上。高杨有时被黄子拉进舱里看着他捣鼓,有时就坐在飞船边上,就着一片荒土也能待一天,等着精准地接住黄子弘凡的每一个话题,有时候不答,黄子弘凡也自顾自闷头大说,说半天又飘出来一句“杨儿?”,高杨才叹口气,应上一声,飞船里头传来一声笑,又一股脑儿地说下去。


捣鼓累了,他就跳下来,坐到高杨身边撕开一包压缩饼干,一边抱怨难吃没劲不如成都火锅脑花辣兔头钵钵鸡红糖冰粉,一边就给高杨接着讲他的星际旅行见闻。他是星际舰队最年轻的关键执行官,二十出头的年纪已经跟着他们的舰船执行过一次三年计划和大大小小数不清的短线任务。他给高杨讲他路过的无数星球和故事,永远是夏天的星球、追逐着季风迁徙的民族、在风里不断变换的海岸线和永远都在漂移的大陆,还有被巨大的风暴席卷的星球、在脉冲袭击中努力生存的民族、搭建量子桥重建家园的民族。他曾与死亡擦肩而过,也曾在陌生星球难以成眠,有的地方没有时间,有的地方没有爱意,只有群星似曾相识——原来他真的见过群星,高杨静静地听,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描画他那双深刻眼睛的轮廓。


黄子弘凡终于从驾驶舱里拆出一个金属盒子,拆出来以后又蹲在飞船边上捣鼓了好久。高杨在旁边给他举着灯,看着他拿着起子拧着拧着都快把自己脑袋栽进去,嘴里还在嘟嘟囔囔:“要是川哥在就好了……杨儿我跟你说,我们川子哥贼厉害,他是我们舰的总工程师,啥都会,整个星舰运行系统维护全靠他没问题。我现在手里这玩意儿给他,分分钟就搞好了……”他说着把起子往嘴里一咬,伸手去拿另一个工具。


“你属狗啊?”高杨替他把起子取下来,也不解释自己怎么知道这种地球民俗,就看到小孩儿抬头冲他笑,高杨觉得自己有一瞬间被晃了眼睛。


光源本身好像对此一无所察,又埋头转着什么,解放了的嘴巴又开始叽叽喳喳:“你知道小虎姐吗?我们川哥的女朋友,一美国姑娘,长得贼漂亮,也贼能打,真的,比我们还能打……她跟川哥,哎,你是没看到他们俩一块儿,我龙哥说了,他们俩,‘腻歪啊’……哎这不成,跑不动,我得上去拆个东西下来。”说着说着,他忽然跳起来把东西往高杨手里一塞,长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扫过高杨的手腕,接着整个敏捷的影子咣地一下就翻上驾驶舱去。


高杨直到黄子弘凡整个人埋进舱里,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手腕在发烫,像一条滚烫的火焰的河,从他的脉管里燃烧着流过。宇宙升温了,他想,某些物质在飞快地聚合,压缩,成为一个质量极大密度极高的点,直到某个极点,迸裂成全部的时间与空间。



6.


黄子弘凡的播放器修好了。


他盘腿坐在高杨身边埋头做最后的调试,把储存盘推进插口,同时按掉了手里的灯。


世界只剩头顶的星空在缓缓转动,在荒凉的孤寂星球上投下微弱的光。


“Nighttime sharpens, heightens each sensation…”有歌声从播放器里流出,在空旷之中蜿蜒响起,“Grasp it, sense it, tremulous and tender…”高杨猛地一震,他的指尖如同触电,声音的震悚变成一道闪电,钻进他的指节。而歌声仍在继续,渐渐如同一场铺天盖地的潮水,挟满天星辰翻涌而下:


“Let your mind start to journey through a strange new world. Leave all thoughts of the life you knew before. Let your soul take you where you long to be…”


这是高杨从未听过的旋律,远在周遭星尘合唱和往来旅人带来的各个星球或呕哑嘲哳或缥缈空灵的音乐之外的旋律,却好像在他自己的身体里响起。他在震悚之中忽然看见石山直指天穹,让夜空群星也绕它山巅转动,好像这首歌本就应当流淌在他的身体里,本就应该回荡在他的世界里。他好像觉得自己的一部分被唤醒了,在见到黄子弘凡的那一天就苏醒的一部分又被唤醒了一次。他有一种被雷击的惊异,他不能够明白那种苏醒为何而来,然而下一秒他微微颤抖的指尖被黄子弘凡一把捉住,却又只小心地捉着一点点:“怎么样?喜欢吗?”


见他点头,少年满足地松了口气:“《夜之乐章》,《歌剧魅影》里头的。一个特经典的音乐剧里的曲子,真的,还面对全银河系演出过来着。我看过现场,嘎子哥和大龙哥带我们去的!我跟你说,嘎子哥是我们舰长,大龙哥是大副。哎,高杨你知道吗?我嘎子哥和大龙哥也会唱这首,唱得特好,去年我们舰队新年联会,他们俩唱的时候你没看廖局笑得那叫个慈祥……”


高杨顺从地听他念念叨叨许多自己并不熟悉的名字与关系,又转着机子给自己放下一首。寂静午夜钟声振动,旋律好像在一片绚烂紫光里恢宏展开,刹那间蓬荜生辉,几如殿堂,高杨只觉得周遭全都被歌声轰然照亮,如普世之光。


他转头去找黄子弘凡,却看到身旁少年一改往日嬉皮笑脸,挺直了脊背,向星空仰起头,下颌拉出一道笔直而坚毅的线条。他投入地用口型跟唱,浑然忘我,旋律顿挫之处身躯也一起起伏,剑眉微微拧起眉峰,深刻的上目线之下目光静肃又专注,只定定地望向唯一的方向,一错不错。少年和着节拍挥动手臂,仿佛眼前群星皆听他指挥来共奏交响。


高杨在那一刻忽然无比迫切地想要知道,那攫住自己的,和攫住黄子弘凡的,是同样的东西吗?能够是同样的东西吗?他想要的答案,宇宙能够给他吗?


一曲终了,黄子弘凡转头冲高杨挑起眉毛与嘴角,那种独属于少年人的一切尽在掌握中的神色几乎瞬间重新回到他身上,高杨突然有些恍惚。


“这是《今夜无人入眠》。我佳哥爱唱,特爱唱。我跟你说过佳哥没有?他是我们舰队基地的教官,我们这批小孩儿以前都是他带,嘿嘿我佳哥人特好来着,除了揍我的时候。”小孩儿说着说着自己笑得开心,好像那时被揪着揍被追着满场跑的不是他。


“那你呢?”高杨忽然开口,“黄子会唱歌吗?”


“那还用说,我们舰队全员歌神好吧!”他眨眨眼睛凑近高杨,笑得很狡黠,“想听我唱歌啊?”


黄子弘凡的上目线锋利如刀刻斧削,偏又长了下垂的眼角和圆润漆黑的眼珠,也许还因为年纪小,还没有完全长开的少年气如琥珀昆虫完美地被保存在他身上,专注看人的时候没有利刃抵喉的压迫,倒更像是一心探究一朵花的秘密的求知孩童。高杨倒也不退,微微侧了侧头,眼睛迎上黄子弘凡的目光:“你唱吗?”


上翘和下垂的眼尾在近得能感受到彼此鼻息的位置堪堪僵持了数秒,到底还是小朋友率先向一泓星系一样的漂亮眼睛投降,一边挪开目光,一边给出答案:“过段时间唱给你听。”


“怎么?给我一个人表演还用排练吗?”高杨笑得眼睛弯弯。


黄子弘凡“嗤”了一声:“这么快就唱完了不是很没劲吗?这不得留点悬念嘛。”他嘿嘿笑了两声,往后一靠,仰面看着天空:“来日方长嘛,反正还有很多时间。”

 


7.


黄子弘凡揉着眼睛走出高杨给他在储藏间旁收拾出来的休息间,眼睛还有点不太适应强光。突然,他的脚步和手都卡顿了一下,接着念念叨叨地往回走:“黄子弘凡,你还没睡醒。”可当他又一次转回光线之下时,扯起嗓子大喊起来:“高杨——”


一个人影很快从一旁的从山石后面转出来,困惑地皱起眉头:“阿黄怎么了?”


黄子弘凡指指外面广大的空地,五官动得很夸张:“这这这怎么回事啊?你星球气候要变异了吗?”


高杨看了一眼,表情没起伏,就好像每天都要看到黄子弘凡一样正常:“是草啊。你们地球人应该管这个叫草吧?”


遍野铺着一层薄薄的毛茸茸的绿,颜色淡薄,绿得有一点烟笼雾罩的缥缈。黄子弘凡打了个冷颤,他曾经执行过的任务里,有的星球在地表骤变之后迎来灾难,有的星球在突然出现水之后引发了大规模死亡,他本能地警惕任何突然的改变:“可是你没告诉过我你这星球原来不是一直荒凉的啊?”


“你也没问过我啊。”高杨无辜地眨眨眼睛。


之后的日子里发生的事情好像就因此而显得顺理成章。灰白的天空开始放晴,逐渐展露的清透颜色像是积灰的玻璃被痛快淋漓地擦拭明净。裸露的地表逐渐被柔软茂密的草被覆盖,石山之间有冰土开裂,潺潺泉水迸涌而出,在地面上汇流成一道清澈溪流。星空下的枯木重又逢春,新绿点染,振动着新的生机。


“所以你这里也有四季吗?”黄子弘凡从驾驶舱里仰头出来找高杨,看起来像是要把自己倒挂在舱外似的。


“嗯,也许算吧。”


“都是什么样的啊?开什么花?冬天下雪吗?有什么特别的风景?哎,高杨,要是真有你可得带我去看啊。”


高杨顿了顿,倒也没什么反应:“你到时候看了不就知道了。”


“哎,其实……”黄子弘凡这下真的把手里东西一放,从舱外翻身下来,坐到高杨身边,“我也没见过那种特典型的四季。那都是地球时代才有的事情了,我们就只在教科书上读过。我们现在吧,你说人都生活在中心里,其实还是恒温调节的多,是吧?虽然是模拟四季来着,也没怎么特别突出,久了也就觉得都那样了。就是有一年吧,梅溪湖下雪了,那会儿我是读什么来着……我记得是我们还是见习船员的时候,梅溪湖那年下了好大的雪。”


黄子弘凡的眼睛亮了,他的笑已经眉飞色舞地溢出来:“本来是不该下那么大的,我记得当时是说什么调节系统出问题了,那年才下了那么大雪。我们宿舍有个梁朋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跟你说他疯了,他没见过雪,当时就不训练冲出去疯了哈哈哈哈哈哈在雪里打滚滚得跟个驴打滚似的哈哈哈哈哈哈你吃过吗驴打滚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小孩儿一边笑一边拍高杨,高杨看着他那样子也忍不住笑出来,“算了其实我们都疯了,最后大家都冲出去玩儿了,全玩儿疯了。哎,你知道吗,光哥太能打了,砸雪球特准,跟开挂似的。还有廖局——那时候廖老师还不是局长呢——也跟着我们打雪仗,绝了,太爽了。”他笑得停不下来,甚至笑出泪花来,高杨下意识伸手替他去揩,指尖碰到他眼角刹那,两个人触电似的双双愣住,好像在那一瞬间皮肤的接触实感里突然清醒。高杨的手一僵,忽然停了下来,这时才看清黄子弘凡原来真的红了眼眶,抬着那双发怔的下垂眼看着他,高杨忽然就说不出话来,他只能很温柔很温柔地伸手描过他的眼角,却分不清那是笑出来的泪还是哭出来的泪。黄子弘凡猛吸了一下鼻子,伸手胡乱抹了一通,接着说下去:“我还没跟你讲过梅溪湖啊?那儿是我们这个舰队分支的总部和训练基地——就是我们这帮人的母校和家。以前那儿据说是真的有一个湖,才叫这个名字的,不过是地球时代的事了。现在也还有,但是是后来人造的,据说没原来那个大,也没原来那个漂亮。”


高杨静静地听,听他的地球小朋友讲那座庞大的白色建筑,细贝一样洁净而庄严的白色,嵌着如同钻石一样的海蓝绿。建筑的流线层叠如同海浪重重,是汹涌澎湃的浪,也是温柔勇敢的浪。讲那些来自天南海北的少年在这里相遇,在这里成长,在这里完成学业,从这里被分配向不同的舰船,如同奔流的血液进入心脏又被迸射向四方,他们成为见习船员,成为执行官,成为联络官、科学官、领航员,甚至成为大副,成为舰长,成为一艘星舰的灵魂。他们以星辰为信仰,以宇宙为航向,他们的使命是向未知进发,要去探索永远到达不了的边界,也要去摘也许永远遥不可及的星。


而他们在数年的并肩成长里,成为彼此的校友,朋友,亲人。


高杨早就在黄子弘凡的日常念叨里拼凑出一些人影,好像遥遥之中他也与他们熟识起来:舰长阿云嘎和大副郑云龙是他们这艘星舰的主心骨,也是他们的大家长;年轻有为的天才科学官蔡程昱以专业第一的成绩毕业之后直接成为这艘星舰的首席科学官,他还有一把金色的好嗓音,每每在舰上朗声都如金钟玉振;同样专业素养过人的是医疗官贾凡,一个严正拒绝出外勤的一米九二温和大高个,却也曾在危机时刻握紧粒子枪挡在少年们前面,哪怕持枪的手还在颤抖;总工程师鞠红川和他的执行官女友唐伯虎、基地教官马佳和洪之光、星际舰队梅溪湖分局局长廖昌永……


“我们四个叫1975,有一次新年联会嘎子哥叫我们四个唱个歌才起了个名来着,因为我们是同一年转正的,那年我们四个平均年龄19.75嘛,就这么叫。张超是大哥,他是我们舰首席领航员还兼执行官的,我就没看他慌过我跟你说,能当首席领航员是要有胆量又够冷静的,反正他就是靠谱……”黄子弘凡掰着手指一个个数过去,“方书剑是联络官,会很多门外星语言的那种,搞不好你们俩能掰头一下,我们还在梅溪湖的时候就每天在宿舍听他巴拉巴拉念一堆我听不懂的东西。还有梁朋杰,雪地里打滚那个,真的,哎,你说就大我几个月,天天逼我叫‘哥’,你说这什么人啊?……但是吧他其实挺不容易的,他头一回往舰桥那儿一坐抖得根本没办法看屏幕,他说他眼睛都花了,星图也不会算了,但是现在他是我们的第二领航员,超儿不在的时候他完全可以独当一面,怎么样,厉害吧?”


他说着说着就很自然地开始掰高杨的手指:“杨儿你肯定会喜欢他们,他们也肯定会喜欢你。什么时候梅溪湖再下场大雪,我们一起再疯一趟……”


“黄子弘凡。”高杨忽然喊他,黄子弘凡对上那双似笑非笑却又神气严肃的眼睛,“你会不会觉得我这里,很没意思。”


“高大爷,您好没情趣。”黄子弘凡白眼一翻,没好气地仰面往高杨大腿上一躺,手却还掰着高杨的手指,“这叫畅想未来懂不懂!”


 

8.

“阿黄。”高杨敲敲舱门,又喊了一声,“黄子?”


“在在在在在呢!”黄子弘凡每天有一半的时间栽在飞船上敲敲打打,想着还能不能像修播放器一样修点什么出来,一听高杨喊他,忙不迭扒着门框冒出个头来,咧嘴笑得像条支棱耳朵摇尾巴的大狗。高杨想笑,想伸手薅一把地球小孩儿的头发,想凑上去细细看他那双漆黑乌溜的眼睛,可他的双手最终还是插在口袋里,隔着飞船内外上下的距离弯着眼睛:“今天对面那颗星出满,你看不看?”


“看,怎么不看!”黄子弘凡转头一看,将暗未暗的天上已经有一片薄薄的海蓝色影子,登时精神小伙上身,一个翻身,从舱里跃了出来。


他一边蹭在高杨身边坐下,一边问:“你上次说星带里什么地方上看对面那颗星视角还要更好?”


“有一个星球的椭圆光环很宽,坐在上面看那颗星升起来,很美,很安静。脚是悬空的,你脚下就是深不可测的宇宙。”高杨抱着腿坐着,微微仰头看着天色渐沉,看起来还像个十几岁的少年,“你可以在它的光环上一圈一圈地走,在每一个位置看到的风景都是不一样的。光环会在你脚步走过之后变成碎片扬起来再落下恢复原状,很漂亮。”高杨的音色是静水流深,喉咙底发出来的带磨砺的清亮,好像有一种带颗粒感的酥麻挠过黄子弘凡的心口。黄子弘凡一直喜欢听高杨讲话,他讲述这些深空故事时有一种娓娓道来的悠远感,好像从时间隧道的另一头穿过海水,穿过黑暗,穿过虚空传过来。


黄子弘凡想象那些发着光飞扬起来的光环碎片缓缓落回原处,好像万物闪耀一瞬最终归于寂灭。他忽然想起有一次任务他们的星舰降落在一个星球,星球上没有其他生灵,只在遍布整个星球的群山沟壑之间,长满了开淡粉色花的树。那些填满了这个星球所有空隙的树枝叶相触,根结紧握,满树满枝的花开得恣肆灿烂,好像属于它们的季节无边无际没有尽头,在风里交换呢喃,连成一片共同的无声的沉郁呼吸。


那时方书剑说了一句诗:“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黄子弘凡此刻在遥远的深空里想起那些自开自谢的满树花,好像看到那些花和发光的碎片一起落下,寂静而美丽。他觉得它们落在高杨的眼睛里应该很合适,而高杨看着他,那些花瓣与发光的碎片就落在他身上。


高杨伸手在他眼前晃:“看什么呢?”他偏着头,眼尾都勾着笑意:“我这么好看吗?”


那些发光的碎片在描他的眼角。黄子弘凡难得地不置可否,只是笑笑转开头去:“那你什么时候带我去看啊?”


“看不了。”高杨说,“它死去很久了。”


高杨向来一脸无风无浪地抛出晴天霹雳。黄子弘凡一怔,看到高杨抿着嘴,把舌尖抵在齿背上,就像轻轻含着自己的牙齿,明明没有很激烈的表情,却让黄子弘凡觉得他的眉眼轮廓都好像结在了一起。他熟悉高杨这个表情,他不愿被探询,不愿被追问的时候,总是这个表情。


这不是黄子弘凡第一次听高杨讲起这个星带里的某一颗星球,也不是他第一次从高杨口中听闻一颗星星的死亡。有的星星英年早逝,有的星星寿终正寝,有的星星在一场耀眼的爆发中毁灭,有的星星寂静地坍缩成无底黑暗,高杨从不说起它们为什么死去,好像这些事情不必被记得,但黄子弘凡却没来由地在高杨的眼睛里看到有些事是这个星带里不能够提起的禁忌,只能化作一声消散在宇宙里就什么痕迹也留不下的叹息。


那到底是星带的禁忌,还是高杨的禁忌呢?高杨一次又一次亲眼目睹盛大的毁灭壮丽的死亡,可是他黄子弘凡又真的明白这一切吗?没有人说话,两个人并排坐着仰望夜空,各怀各的心事,黄子弘凡觉得自己好像是在专注地看着夜幕降临,却又好像不是,那高杨呢?他是吗?黄子弘凡困扰地挠头,觉得有点受伤。他觉得自己解不开高杨这个谜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高杨才听见身边的小朋友慢慢地开口,那双下垂眼有点迷蒙地看着天空:“高杨,你知道吗,嘎子哥说我们这些小孩,‘其实很幸运’,大龙哥说我们其实‘还没有见识过真正的生死’……他们俩比我们早十年进的舰队,经历过的大风大浪真的比我们多了去了。你知道十多年前,不像现在,进星际舰队其实并不是一件特别……怎么说,会让人很骄傲很开心的事情,没有什么父母会愿意让自己的孩子进星际舰队的,因为太危险了。是因为这几年不那么动荡了,我们又做出一点成绩,进舰队好像才变成一个看起来挺荣耀的事儿。就十几年前那时候出过一个事,我们叫做‘宇宙大空难’,不止我们,全宇宙半数以上的舰队都被重创过。巨大的空间波动,很多星舰在穿过银河屏障的时候就直接解体了。我们的传送器信号也被干扰了,很多人上了传送器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后来还有很多吧,有一次一艘星舰降落在一个星球,全船被一群像电脑人一样全知全能的玩意儿包围,还有一次他们进一个太空矿井,里面已经被致命的传染病毒感染了……嘎子哥和大龙哥,他们俩是亲历者,也是幸存者。”


他的两位兄长是踩着宇宙的刀锋从血泊里成长起来的一代舰长,可还有太多的事情不是听兄长们说起的。教科书上一页又一页的事件、舰队系统里一条又一条的记录、纪念碑上所有的数字和名字,粒子枪、星舰故障、仿生人和机器人的攻击、一个星球上的水使人异变、一个星球上的水使人消失、全船阵亡、全体罹难、大型传染病、大航海时代初期的百年星际战争、自己人的背叛、全队牺牲。尸体漂浮在硕大的宇宙黑暗之中,没有声音,没有生命,没有时间,没有空间,孤寂地、接近永恒却又转瞬即逝地漂浮着……黄子弘凡想也许他自己终究还是一个太年轻的年轻人。


“所以你害怕你也会死去吗?”高杨问。


黄子弘凡皱着眉想了一会儿,用力地摇头:“也不是。就你知道虽然有过那种,‘无限趋近死亡’的经历了,但是还是没办法觉得,‘也就那样’,还是得看是为什么事。我还是想……得好好活,也得好好死。”他的眼睛垂下去:“我只是在想……你说,在亲眼目睹死亡的时候,会是什么心情啊……”


“嗯……”高杨歪着头想,“也许会想自己吧,我会在想,自己呢,和他们一起自己爆炸了毁灭了,好像也不是不可以,会在想自己最后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死……”话没说完,高杨的嘴被一直说猝不及防地捂住,下一秒手的主人那双瞪圆了的亮眼睛就直接逼到了高杨跟前。他的手心是热的,是烫的,高杨在惊吓和困惑的间隙里想,刹那间的屏息之后呼出的气扑在那只掌心。


可手的主人看起来真的有点生气了,高杨不太经常见到黄子弘凡这种异样严肃的神情,像一把冰冷而清醒的天气里放在室外的凛冽刀锋,可分明又有什么在他的瞳孔里波动:“高杨,不许说这样的话。”他说不出来自己在气什么,也许是高杨对自己生死的漫不经心刺痛了他,也许是别的什么,他本能地想要阻止他说下去。


“高杨,你可能老觉得我是一个小屁孩,我承认我确实没有你活得那么久,可能也真的不是完全理解你看过的东西……”他说着说着,手上松了劲,有点颓然地一点点滑落下来,“可是高杨……哎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反正就是你看现在不是有我跟你在一块儿呢嘛我可以跟你一起好好活着啊!”


黄子弘凡自暴自弃地越说越快,却没看到高杨眨了眨眼睛,眼角的弧度越弯越深,两个人之间的沉默时间长到黄子弘凡觉得自己开始尴尬得不敢抬头看高杨的时候,对方噙着笑的声音响起来:“我也没有那么老吧?我这个年纪,在我的种族里,也没比你大多少啊。”


黄子弘凡绝望地张牙舞爪:“反正……哎呀反正你懂我意思就行了嘛!”


高杨眉眼弯弯地笑,伸手把黄子弘凡炸起来的爪子按了下来,就像顺大狗的毛:“好,我知道。”


说话间蓝色的星球已经在黑色天穹上升起来,浑圆的巨大的蓝色星球,带着令人泫然欲泣的圆满缓缓地浮现在天空。而这种圆满又使得它的蓝色前所未有地生动,黄子弘凡目不转睛地看了好久好久,几乎觉得那一汪蓝色在他的眼里流转,在深空之中波动。


“杨儿你知道吗,我们中国人有一个节日叫中秋节,是一个亲朋团聚的节日。中秋节的时候要看月亮,也是圆圆的,满月。”黄子弘凡说着在空气里比划,“现在我们也在这里看一个很满的星球。”


“你想家了。”高杨说。


“嗯。”


没有人说话,好一会儿传来黄子弘凡一声叹息:“杨儿,我有时候会在想,如果我们都生在地球时代会是什么样?没有宇宙大发现,没有宇宙大航海,没有星际舰队,人类登个火星都能成为大事,没办法自己出太阳系的一半儿的那个时候。”他依然维持着双手抱着脚踝,仰头看天空的姿势:“都说那个时候人的脚还是踩在地上的,真实的土地上,不是现在中心里人造的那种。所有的东西都是天然的,都是真的,都是长在地上的,树是真的,湖是真的,天是真的,阳光是真的,雨是真的,四季是真的。没有现在这些高科技玩意儿,但是也没有频繁的太阳风暴、扰动、入侵,没有外星人,没有很多彗星或者很多危险。大家都是很普通的人啊,很普通地生活工作啊,日子就很平常地过来了。


“我就在想,如果我们都还生活在那个年代会怎么样?我们会是什么样的人啊?我们不会在星际舰队,那我们会是什么人啊?我们还会认识吗?”


“是啊,还会认识吗……”高杨的眼睛颤动了一下,眼帘垂了下来,他下意识地重复,自语的声音轻得像冬天里呼出来的白气。


黄子弘凡似乎并没有注意到高杨的喃喃,他自顾自说下去:“我觉得我们这帮人大概是会去唱歌吧,当歌手什么的,毕竟大家都这么喜欢唱歌……要是唱歌唱着唱着,还能把我们这群人聚在一起,就好了。有时候觉得活在地球时代,也挺好啊,就好像嘎子哥和大龙哥其实后来又说,他们觉得如果我们这群小孩能不用去见识那些生死,能一辈子幸运地活着,也很好。平凡也有平凡的幸福嘛,也不用很多惊心动魄出生入死的,地球时代的人啊,就是很平凡地认识,很平凡地生活,很平凡地相爱。”


黄子弘凡说到最后,话音忽然迟疑。他下意识地转头去看高杨,看到他身披星光静静地坐着,看到他漂亮的侧脸轮廓、微仰的头、弯弯的微微眯起的眼角,那么沉静那么专注地看着天空,黄子弘凡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屏住了呼吸。


他忽然一跃而起,转身攀上他的飞船,留下高杨一脸困惑:“阿黄?怎么了?”


“杨儿你上来啊!”黄子的声音从舱里传出来,“我给你看个东西!”


高杨慢腾腾翻进舱里,正好撞上黄子弘凡抬起头来,眼睛发亮:“我想起来了,我马上修下这个显示屏,就能给你看地球的投影,还有我们舰队的合照。你说我这脑子怎么就没想起来这回事呢跟你说这半天你一看照片就都认识了嘛,杨儿我跟你说这个屏幕修很快的,很快就能好,就能给你看了……”


高杨饶有兴趣地跟着小朋友把头往里栽,听他念叨这根线那根线这里接一下那里换一下杨儿你把什么什么递给我一下,高杨忍俊不禁,跟着黄子弘凡一起笑,驾驶舱其实并不大,勉强容下两个一米八几的男孩,有点闷的空气里胀满了笑声,好像也在渐渐膨胀,两双眼睛在微暗的驾驶舱里都亮亮的,像是一起调皮捣蛋策划秘密的小孩子。黄子弘凡一边和高杨一起把头拔出来一边像连珠炮一样嘚嘚嘚:“你记得我跟你说过张超长得像隔壁舰的晰哥吧?我跟你说你要是看了照片觉得不像你打我……哦对了,要是还能读取出来你就能看到方书剑小时候跳舞的视频,我跟你说我们舰队人手一……”


他突然顿住了。


他抬起头的瞬间看到高杨正认真地看着他,不知道从哪里沾上的金属碎屑恰恰夹在眼尾的弧度,亮晶晶的。那些发光的碎片从他的眼睛里飞出来了,黄子弘凡想着,不自知地吞咽了一下。


那些碎片太亮了,耀眼得令人无法逼视,黄子弘凡愣愣地干眨了两下眼睛,却不能驱散那亮光一丝一毫,翻动的碎片吸引着他,电光火石之间,他一把探身吻住了高杨亮晶晶的眼尾。


下一秒他触电一般跌坐回原地。他们俩都愣住了,好像没有人明白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到底意味着什么。黄子弘凡只感觉到自己愣愣地眨着的眼睛和胸膛的起伏,巨大的心跳声漫过宇宙汹涌而来,如同雷鸣将他们包裹,他忽然想起他第一次见到那双眼睛时,他想这像极了一个星系。是的,一个星系,那些亮晶晶的星星溢出来了,在宇宙里扩散,蔓延,沿着他眼角的弧度。黄子弘凡突然意识到了高杨,高杨是一个黑洞,巨大的引力牵引着他,他注定要,只想要,要靠近,要栽入,要坠毁。


下一秒黄子弘凡按住高杨的肩膀吻住了他,像一艘飞船义无反顾地俯冲坠入宇宙深处的漩涡。


高杨的世界登时天旋地转。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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