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duril

都不重要。

[弘杨] 孤独星球(上)

*ooc/没有任何科学依据的太空故事/没有格局的幻想故事

*1975、老云家和其他湖人提及(本次更新微量),就不打tag了

*本次更新1.1w+,预计全文在15节之内,大概会分上中下三次发完

*感谢阅读

*BGM : 《化身孤岛的鲸》 - 周深

 

孤独星球

 

1.

黄子弘凡睁开眼的时候,觉得自己应该去回答诸如“人死后会有什么感觉”之类的问题。感觉很糟,而且为什么居然还有知觉——他只觉得自己头痛欲裂,连睁眼似乎都要耗掉巨大的忍耐力和决心。

他的视野随着知觉的复苏而逐渐清晰起来,原来所谓天堂并不是刻板印象里的金碧辉煌,而是一片无际的黑色幕布,倾倒的碎钻如流滚动其上,熠熠满目。然而还没来得及让他仔细思考,眼前景像倏然消失,一双眼睛横刀直入出现在他头顶,似笑非笑地微微眯着:

“哦哟,醒了?”

不等他反应,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手持仪器直接怼上他的脸,进而扫过他半个身子——也许整个,也许半个,黄子弘凡的空间感亟待重建——来人收回仪器,扫了一眼,好像在自言自语:“行,看来没啥大问题。”

什么行?什么问题?哎不是什么意思啊?什么东西啊?搞什么啊?黄子弘凡一个激灵就要打挺起坐,不料下一秒就被一双钳子般有力的手一把按在原地动弹不得,刚刚的那双眼睛猛地凑了上来,近得黄子弘凡能在那双干净却深邃的眸子里看清自己的倒影,近得几乎要和他鼻尖碰着鼻尖。黄子弘凡下意识地猛然屏息,那双眼睛弯弯的,像一个逐渐舒展开的星系,有闪烁明亮的核心,和蜿蜒着模糊的边界。

黄子弘凡觉得自己被蛊了。

只听见那人不由分说地落下一句:“别动。”

他声音不大不重,却自有震慑遍野的力量——还挺好听,黄子弘凡在心里自行补充了后半句。

“别乱动。”那人接着说,声音清亮,像冰凉清澈的山泉,流过黄子弘凡因为干涩而嘶哑的喉咙。“你腿被卡住了,不想截肢的话就别动。”

他是对的。黄子弘凡放弃了挣扎,逐渐恢复的知觉在告诉自己,他的整个下半身被什么东西牢牢钳制,动弹不得。按住他肩头的力猛地松开,那双眼睛又不知所踪。但黄子弘凡隐约听见机械仪器共振的声音从下方传来,对方对眼前情况的了解显然远大于他,眼下最聪明的做法是静观其变。

他保持着重新找回意识之时的仰面状态,放任共振声沿着包围着他的金属和他自己的骨头传导进他的耳膜,大脑却在飞快转动,努力想要抓住一点两点流去的线索让他想起自己到底为什么会在这里。

尽数破碎的记忆残片忽闪而过:疾驶甩尾的飞船、孤注一掷被推动的轮杆、被团团包围的孤舰、巨大的爆裂声、指针失衡的仪表、失灵的控制系统上的所有按键、不受控制的俯冲、坠落、然后是彻底的黑暗……

“好了。”那双眼睛猛然又出现在他面前。那紧紧箍住他下半身的重物和力骤然松开,黄子弘凡好像重新找回腿的知觉。可那人已经走出几米开外,一副漠然地要把他抛在这里的样子。黄子弘凡急了,猛地一弹,人没起来,浑身上下的痛感倒是通电一般打了个遍,他顾不上龇牙咧嘴,扯着嗓子喊:“不是,我说你怎么走了?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哎咋的就这么走了啊?”他嗓子哑得厉害,一句话破了八个音。

果然起效,那人停下脚转回头看他:“什么送什么?”

“送……不是,这不是重点。”黄子弘凡努力地想要把自己撑起来,“哥们儿,你倒是把我弄出去啊?”

那人就站在那儿,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看得黄子弘凡心里发毛了,才缓缓走过来。也不知道到底花了多长时间,黄子弘凡终于拖着自己又僵又痛半告报废的身躯摔了出来,又像挂在那人身上似的跌跌撞撞好几米,被一屁股撂在了一块勉强能让人坐下的石头上。

他这才获得了环顾四周的机会和权力。原来头顶上并不是镶嵌碎钻的黑色幕布,而是无边无际包容万象的夜空,巨大而高远的天穹弯垂直与地平线相接。满天星斗转动,明暗自成宇宙最古老深沉的奥秘。黄子弘凡努力辨认了很久,却发现头顶的星空无法与他认知里的任何一幅星图对应。空气里是并不令人愉悦的金属味,再四下张望,只见广袤大地荒凉无余,土石裸露,甚至无有一点生命迹象,只一棵枯老大树在十数米开外,秃枝盘虬卧龙地撑向群星遍布的夜空,而远处怪石嶙峋成山,如同夜的狰狞鬼兽,而能勉强看清这一切全仰仗群星投下微光。他身后不远处是一摊废铜烂铁——他刚刚从里面爬出来,一艘一人用的小型探测飞船,早已经扭曲变形得不成样子。

“所以……我还活着……?”黄子弘凡艰难地发问。

“那你想怎么样呢?”眼前人颇戏谑地眯起眼睛看他,甩手把刚才那个手持仪器丢给他,“不信就自己看。是你们地球人的仪器,没错吧?”

一个便携式的人体检测仪,虽然已经是好几代以前的款式,但竟还能用。界面已经是陌生的,但是黄子弘凡还是很快摸到基本操作,调出的界面上所显示的果然是他的身体情况评估,没有脏器破裂,甚至没有骨折和大面积出血,软组织挫伤、皮外伤和一些淤青对于他的心理预期来说实在是过轻了。他觉得哪里不对劲,但下一秒丢过来的是一个比鸽子蛋略大一筹的半透明的凝胶质水球,黄子弘凡再熟悉不过,是他们星际舰队出航宇宙时会携带的压缩水。他没有马上把来路不明的东西往嘴里塞,只是抬起头看向东西砸来的方向,目光迟疑。

对方颇无所谓地耸耸肩:“渴死随你。”接着竟又转身要走。黄子弘凡这回看清了对方模样,一个白净高瘦的青年,肩宽腿长,竟看不出手劲有那么大,黄子弘凡肩头被钳过的位置还隐隐作痛。长相倒是乖巧清秀,尤其那双漂亮却叫人捉摸不透的眼睛。但让黄子弘凡捉摸不透的当然不止这个,青年没穿制服,身上不佩徽章,也未着任何防护,单一件白衣,在微薄的光线里竟苍白得有些发亮。

黄子弘凡把压缩水球往嘴里一丢就一瘸一拐地追了上去,被水润过的喉咙终于发出正常的声音:“哎你别走啊?你救我一命我还没谢谢你呢?别走啊,不是你慢点,你不用对我负责,但是你不能把我一瘸了的一个人丢这儿啊?哎,你叫什么名字啊?我叫黄子弘凡,你呢?哎,哥们儿,你理我下呗?”

对方显然没打算回答,肉眼可见地加快了脚步。黄子弘凡急了,扯起嗓子喊:

“所以你至少告诉我这是哪儿吧?”

脚步停了。

那双眼睛转过来一语不发地盯着他看了许久,神色竟变得有些玩味复杂起来。半晌他缓缓开口:“按你们的说法,那应该是,0号星球,宇宙标准号SEOA999307。”

 

2.

这里是SEOA999307,SEOA–G–0999星带中的沧海一粟。在更多的时候它是一串被淹没在数据库的亿万星球数据里的一条微不起眼的数字,探测系统根据SEOA命名规则生成的编码,没有数据,没有资料,一片空白未经开发的处女地。原因不言而喻,著名的“死亡星带”SEOA–G–0999,地球人之间闻之色变的“宇宙百慕大”,据说所有已知的物理法则在这里失效,没有人知道它被什么样的机制制约,按照什么样的机制运行,没有人能够轻易靠近。在它被发现的数百年内,全宇宙有无数舰船在这里失踪,仿佛驶入黑洞,再无任何音讯,只留下彻底失联之前传回的七零八落的信号,惊慌失措地求助或是壮烈地迎向死亡。它是星河舵手们的暗礁,宇宙美杜莎的陷阱,它的名字意味着消失、噩梦、不明不白的死亡、没有解答的谜题、整个宇宙的禁忌。

所有到现在反常的一切也许都可以在那一句“物理法则在此失效”里找到答案,但眼下更严重的问题接踵而来。

黄子弘凡听闻编号的刹那几乎一下子就意识到了他此刻的处境,不过他马上反应过来:“不对啊,如果这里是死亡星带,那你是怎么过来的?你怎么会在这里啊?”

对方被他问得一头雾水:“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他的漂亮眼睛望着黄子弘凡,像是在颇有兴味地打量什么有趣的东西:“‘死亡星带’,就没有人觉得这名字起得不好吗?”

黄子弘凡的思路已经快进到下一步:“所以你也是出了事流落在这儿的吗?哎,同是天涯沦落人同是天涯沦落人!哎你是哪个舰队的?你是哪儿人啊?……哎我成都的,你是老乡不?说起来,你是出什么事儿了啊?你怎么活下来的啊?你到这儿多久了?……”黄子弘凡陡然想起了还被自己抓在手里的版本落后的检测仪,脊背一凉,“不是,你你你什么年代的啊?你到底……”

好嘛,敢情没进天堂没遇着天使,倒是直接见鬼了,唯物主义诚不欺我啊,黄子弘凡在心里咬牙切齿。

“成都是什么?”青年困惑地皱起鼻子。

黄子弘凡的表情垮塌了,他努力思考着这句话可能包含的信息,最终放弃了:“……所以你不是地球人?”

下一秒他就炸了起来:“可可可是你你你你明明长得就像个地球人啊?”

对方无辜又无奈地看着他:“我还想说你长得像SEOA999307星人呢?”*

“那你还会说中文呢?”

“哦,你说这个吗?”对方依旧人畜无害地看着他,“Es ist OK, in einer anderen Sprache zu sprechen.”

黄子弘凡不想知道眼前这个外星人到底会多少门地球语言或者宇宙语言,可他不死心:“可是这仪器?还有你给我的压缩水?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那些吗?是和你一样掉下来的人带过来的。”

黄子弘凡抓住了稻草:“你是说,这个星球上还有别的人是吗?地球人?他们在哪儿?联系得上吗?还是说他们已经走了?他们是怎么离开这儿的?”

对方不回答了,他的眉尖蹙起来,不发一语,只是久久注视着黄子弘凡,眼里像是悲悯却也像是责怪。

黄子弘凡不想再纠缠下去了,他自重新睁开眼以来积攒到现在的所有巨大信息量全都化作了疲惫,他有气无力地冲对方比了一个宇宙通行的“麻烦暂停”的手势:“那你说,我是怎么掉下来的?”

他听见对方呼出一声长长的鼻息,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我看到的时候你的飞船已经坠落在我的星球上了,所有保护气囊都弹开……”

黄子弘凡忽然直起身子往飞船的方向跑,他在一头撞上什么东西而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最后的记忆片段是失控般倒向红色格子的能源表指针,他不记得有更严重的损毁,如果仅仅失于能源的耗尽,他也许可以启动备用,也许还有其他办法。可当他站在自己的飞船前时,瞬间被卸掉了全部的希望。他一眼就看出在飞船后侧的动力设备已经被彻底洞穿,这意味着他无论如何也无法重新启动飞船。跟在后面慢慢追过来的外星青年只看到在毁坏的动力机前失魂落魄的黄子弘凡突然又不死心地攀上外壳,跃进变形的驾驶舱,埋头不知道在倒腾什么。

也不知道折腾了多久,他的脑袋重新冒了出来,眼角疲惫又无助地下垂着,眼睛空空的,好像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见。他就那么沉默地在驾驶舱里坐了很久,才好像忽然被什么电击了一下发现飞船下站着一个人。

他抱歉地冲对方笑了笑,可嘴角好像重得根本提不起来:“嘿,那个……对不起啊,耽误你时间了。没事你别管我了,就当我没问过你吧。今天——算了,我也不知道是哪一天,随便——谢谢你救我啊,有机会——咳,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反正就争取找机会报答你吧。没事,你不用管我哈,嘿嘿。”

说完他从驾驶舱一跃而下,也不顾自己的腿是不是还疼了,自顾自一瘸一拐地绕到飞船的另一边,慢慢地坐下。他检查过了,通讯设备彻底报废,完全无法启动,他连向母舰报平安都做不到,他的飞船现在就是一堆废铁。那条消息他们收到了吗?超儿怎么样了?自己就这么人间蒸发地失联了,嘎子哥和大龙哥会不会担心?母舰上那群傻瓜会不会急死了?黄子弘凡往后一仰头,重重地靠在了飞船外壁上。

他的眼前是无垠的星空,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半颗海蓝色的星球浮在无尽黑暗之中,像极了在太空中回望的地球,但想也知道此刻他与地球之间的距离甚至不能用光年级单位计数。也许都不重要了,他想,他只是那样看着那颗海蓝色的星球,看了很久很久。

 

*梗源《神秘博士》(Doctor Who)

 

3.

黄子弘凡醒来时有一瞬间的恍惚,漏进眼里的白光和身上的柔软触感让他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是在母舰上自己的房间里醒来。可下一秒他便看清了眼前的荒瘠大地,头顶的星空被灰蒙蒙的白昼取代。他不知道自己昨晚在这里坐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是几时睡着的,睡了多久,更不知道自己身上这条毯子从何而来。下一秒,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醒了?”

他急忙转头,看到高瘦青年在他身边坐下,伸手递来压缩食物。

“谢谢你啊……咳,不好意思啊,还是麻烦你了。”黄子弘凡讪讪地接过食物,嘿嘿干笑了两声。

“高杨。”青年忽然没头没尾地开口。

“什么?”

“我叫高杨。”

黄子弘凡扭过头去,正好对上那双漂亮眼睛。他大脑停转似的盯着人看,干眨了两下眼睛,这才终于笑起来。从昨晚到现在的第一次,由衷地笑。他没来由地松了口气,也没来由地感觉到一点开心,对方好像并不像昨晚那样不太愿意管他。黄子弘凡向来是一个随机应变的状况导向型选手,在完全未知的陌生环境中,能多找到一个人,对他来说也许机遇远大于风险。

更何况是一个漂亮的救命恩人。

他的经验和本能都感觉得出对方对他没有攻击性,至少暂时没有。黄子弘凡好像一只在危险环境中机警地支棱着耳朵的狼,却偏偏会在那双漂亮眼睛的目光里慢慢放松了脊背。他有点想问高杨在这里怎么生活,有点想问高杨有没有去过其他星球,知不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修好飞船离开这里,如果他真的修得好那高杨愿不愿意跟他一起飞出去看看,又或者他只是想说谢谢你昨天救我,你的眼睛好漂亮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眼睛。可他好像语言能力忽然丢失,只好把手在身上那件也已经并没有干净到哪里去的制服上用力蹭了两下,伸出去。但看着对方一脸困惑,好像并不是很理解这个动作的意图,黄子只好默默把手收回来:“黄子弘凡。”

“我知道。你昨天说过了。”

意料之外的惊喜又友好的回馈。黄子眨眨眼睛,愣了一下,咧开嘴朝高杨笑了,又转头对着空无一人的前方空气笑。他这样笑的时候法令纹明显,看起来像只傻乐的老实大狗。有点憨,还有点可爱,高杨想。

互报家门之后好像真的没什么话好讲,也不知道该谁开头,就一语不发地并排坐了好一会儿,直到黄子弘凡突然开口:“高杨,这里是不是特别大特别空啊?”

高杨看了他一眼,年轻的地球人正空空地看向地平线与天际线汇合的地方,很远又很模糊的地方,蒙蒙的尘霭在发白的光线里起伏。这个地方也许看起来真的太荒芜了,甚至连一阵吹动沙石的风都感受不到。

“还好,不空吧。”片刻,他想了想答道:“不是很大,一天就能绕一圈。”

看着对面人睁大了眼睛,高杨拍拍身上的尘土站起来:“要看看吗?”

黄子弘凡一骨碌跳起来,像摇尾巴的小狗跟在了高杨身后。

可他还是有许多问题想问高杨:这里的一天是多长?这颗星球的光和热从何而来?空气成分是什么?此刻他全无防护地在这里活蹦乱跳,会受到什么样的辐射?……还有,外星人对“还好,不空”的概念到底和地球人存在怎样的偏差?

他们跋涉所及之所遍地荒凉,除了土石裸露的粗糙大地一路延伸黄埃散漫里模糊的天边之外,再找不见其他色彩。间或有石山凸起,尖锐地刺向天空,不知是在报复观者还是在报复这颗贫瘠的星球,让黄子弘凡看了不禁浑身一凛。可真正更让人觉得空洞的是它的死寂,这一路走来,没有流水,没有草木,没有鸟鸣,看不见任何生的影子。黄子弘凡陡然想起昨夜星空下的树,却沮丧地记起它也不过是枯槁死者。他和高杨像是这颗星球上唯一呼吸之物,被无数膨胀的死亡团团包围。

他忍不住问:“高杨,这里就你一个人?”

“嗯。”

“你不会寂寞吗?”

高杨好像星舰系统里宕机的AI,似乎认真想了很久才回答:“还好。”

“那……你在这里多久了?”

“从它诞生的时候。”

黄子弘凡愣了一下,下一秒差点原地一跳穿出大气层:“我靠,亿万年老妖!”

“什么妖?”高杨又皱起鼻子。

黄子弘凡无语:“算了,老大爷,看来您跟不上年轻人的节奏。”

那双漂亮眼睛看着他眨了眨,竟轻快地笑起来,自顾自往前走了:“哦哟,是啊,年轻人,那也不知道是哪个小朋友昨天晚上睡得口水都流出来,我看那片地湿润得马上就要发芽了。”

黄子弘凡再次原地暴跳,耳根烧起来的热度像是下一秒就要在头顶上蹿火,三步并作两步追上高杨才模糊反应过来:要是自己真流口水,醒过来怎么会没察觉?

可黄子弘凡又怎么会不懂,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开辟鸿蒙里,万物自混沌孕育。他和这颗星球一起诞生,如同天地造化万物有灵的古老神话,无怪乎高杨说这是“他的”星球。分化成长到如此程度的星球必然不会是初生牛犊,黄子弘凡忽然感觉到自己的渺小,自己的生命在这些嶙峋群山和空旷荒野所衡量的时间长河里不过亿万万分之一,如同一介星尘微不足道,无法撼动它流动的任一进程。

那高杨呢?他一个人和这颗星球一起看过了亿万年的沧海桑田,看过了亿万年里头顶星辰的巨变。在被死亡包围的宇宙百慕大,没有一点生命的气息。

高杨啊高杨,黄子弘凡觉得这是他进入星际舰队成为一名正式的执行官以来,遇到最大的谜题。他是骨子里要追着危险和未知跑的人,某种像是来自宇宙混沌之初的神秘张力在高杨身上召唤着他,他下意识地想要抓住,想要坠入。

他的思路忽然被高杨的声音打断:“小朋友说说看,你是怎么掉下来的?”

这是什么老大爷问话语气……黄子弘凡在心里嘀咕。

“就,我和我哥出任务,半路上遇到宇宙海盗了,我们俩进行了一波奋力反抗英勇斗争,但是寡不敌众嘛,就给他们打散了呗……”

“宇宙海盗?”高杨皱起了眉头。

“你没听过啊?他们挺臭名昭著的,就一群乌合之众,啥种族的都有,横行霸道神出鬼没来着。他们看我们舰队不爽很久了,因为我们之前坏过他们生意。但是一直没办法一网打尽,毕竟是遍布全宇宙的庞大组织,这次给他们的人遇到,就我们俩,这还不是撞枪口上了。”男孩说着耸了耸肩,“我燃料耗尽了,又被他们击中了,反正就不知道怎么开着开着就到这儿来了,就掉下来了呗。”

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言碎语走了一路,黄子弘凡才知高杨说得没有错,他们在天光转暗时分重新回到了他们出发的地方——废弃的飞船俨然大地上格格不入的庞然大物,不远处高耸的枯木如同地标,让黄子弘凡的时间坐标出现轻微的错乱,在昨夜与今日的记忆里拉扯。

“这里是看那颗星升落的最好视角。”黄子弘凡顺着高杨的视线看到那颗缓缓浮出天空的蓝色星球。

他转头摸索了一下,叫起来:“诶,我记得昨天这里不是有个凸起来的石头可以坐的吗?咋没了?”

高杨眨眨眼睛:“我怎么不知道。”

“哈?那难道我昨天脑子糊得有幻觉了……?呃……行吧,这不是重点。”黄子弘凡嘀嘀咕咕地坐下,又转头找高杨,“那颗星,叫什么名字啊?”

回答他的是意料之外的长久沉默。片刻,高杨才答:“一颗死去的星球而已。”他轻轻笑了一声,听来悲哀:“死都死了,叫什么名字,也不重要了。”

“可是……不对啊,它还没有爆发,也没坍缩,还好好的在那儿啊,顶多晚年了吧?”

高杨看他一眼,探出一声重重的鼻息:“已经死了,只剩一个星球的空壳而已。再过些年,就坍缩,这副空壳就消失了。尘归尘,土归土。”

天色飞快地暗下去,在黑色的天海里,蓝色的星球愈发清晰。高杨静静看着它从黑暗中浮现,突然发现自己身边聒噪了一路的小朋友反常地安静:“怎么?你很喜欢它?”

黄子弘凡抬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看着海蓝色的星球:“也不是……就是觉得它有点像我家……”

“地球,那个五级行星?”

“六级。”黄子弘凡比着手势纠正他,“综合评级六级,生态评级四级,之前是五级来着,后来给星球等级评估委员会降了。”少年盘着腿,伸手握住了自己的脚踝,有一下没一下地前后晃动着身体:“科技开发越来越好,城市都往天上发展,自然地皮没剩几块,树啊草啊全是人造,可不是得活该被降。”

高杨听着听着噗嗤笑出来:“听着地球生活还不如我这儿啊?”

黄子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摆摆手:“这不一样,没法儿比。哎,高杨,你去过地球吗?……啊,没有啊,那你去过其他哪儿……啊,哦……你该不是出生到现在都待在这儿吧?”这两天经历的不合常理的事情太多了,他好像现在已经习惯成自然要默认接受这一切。黄子弘凡挠了挠头,忽然一骨碌坐起来,撑着手挪到离高杨更近的位置:“那我给你讲讲呗!”

他给高杨讲地球,讲拔云的高楼,光线之下熠熠生辉的外壳,从地面到天空如迷宫遍布的穿梭轨道,飞驰的交通工具;讲人类在一个个巨大的活动中心中生活工作,玻璃的天顶上投下人造的日光,铺开投射的夜空——当城市不断向垂直方向扩张,看到自然天空,得到自然光线越来越成为奢望;讲高科技之下便捷的生活,高度发达的文明的光辉,也讲不断退却的自然,越来越频繁的太阳风暴。地球是光明与灿烂,也包藏着动荡与危险,人类的霸权与贪婪不断蚕食着这一颗星球摇摇欲坠的内核,却又用高速发展的科技强行补足平衡,如同用绳索拉住几近倾颓的比萨斜塔;而在大气之外,宇宙时代的来临同时带来机遇与挑战,宇宙不是平静的深水,而是汹涌的暗流。在太空中回望地球的深蓝已不再是大片的海洋,而来自大气之外层层建立的保护层,为这颗蓝色星球抵挡宇宙中各种风暴与扰动,也抵挡可能的外来袭击,而获得进入权限的舰船和外来星舰可以通过入口驶进中心,接受入关检查……

“那个保护层其实很漂亮的!”黄子弘凡手舞足蹈地比划,“每次我们执行完一个长线任务返航的时候都会穿过那个保护层,我跟你说,它远看是一个蓝的,有点半透明的光层,你越往里开就会发现它是好多那个啥……就是一圈一圈的那种轨道……有点像光带,对,没错,就是光带,交错在一起,然后会一层一层分开……”眼前的黑色夜空好像忽然飞速向后移动,只剩下他们两人一路向前,黄子弘凡伸手拨开蓝色的光带,驱散半透明的蓝色光晕,辉煌的文明在云层之下闪光。

高杨在黄子弘凡的眼睛里看到了这一切。

“唉,其实也没错,宇宙里对地球风评七七八八的,我们也知道它其实挺烂的,地面上那群管事儿的还天天找我们星际舰队麻烦呢,我们还得三天两头给他们擦屁股,你不知道有多烦我跟你说。话说回来吧,高杨你知道吗?每次看到那个蓝色星球在那儿了,我们就知道我们回家了。你不知道我们在舰桥上看有多好看,视野特好,真的,特好看,绝了……”黄子弘凡说着说着,声音低了下去,他眯起眼睛看高悬的那半颗蓝色星球,深吸一口气提起肩膀,又陡然放了下去。

小聒噪鬼又不说话了。高杨看他,目光上下逡巡了几遍,轻轻碰了碰他:“想回去了?”

“咳。”黄子弘凡用力抖了三抖,“这不回不去了嘛。联系也联系不上。”

“那现在呢?你打算怎么办?”

黄子弘凡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忽然转过来冲着高杨咧着嘴笑了:“在你这儿住个几天呗,怎么样,欢不欢迎我啊?”

 

4.

“高杨!”黄子弘凡的声音从头顶的驾驶舱上飞出来,尾音饱满又嘹亮。背靠飞船坐着的高杨猛地把手往下一压,一株小小的狗尾巴草被他一掌按回地里消失不见,只有尘土在小范围里飞扬。他抬头往上看,一个头发乱翘的脑袋咧嘴笑着从驾驶舱里冒出来,一股子朝气往外冒:“高杨你干啥呢?你也真行你,一个人坐那儿都不嫌无聊的。”

这是黄子弘凡大剌剌地在这颗寸草不生的星球住下的第四天。他的飞船就一直横在坠毁的位置,因为压不着一根草而压根儿激不起他主人的负罪感。高杨每天就看着黄子弘凡动不动往飞船里扎猛子,也不知道还想从这堆废铁上找出点什么最后的纪念品和安慰剂。

“杨儿你猜猜我找到了什么?”地球少年的声音又一次带着压不住的昂扬尾音从头顶飞出,“绝了我还以为这前边绝对已经坏得不成样子了杨儿我跟你说——”还没等高杨消化这一通光速级的词句,少年就探出身子把什么东西用双手递向他:“杨儿你帮我接一下,我怕给我摔坏了。”说着一跃而下,熟门熟路地在高杨身边坐下。

高杨默默地对这一切照单全收,就好像他已经放弃计较才认识不过几天的黄子弘凡那些信口拈来的亲昵称呼。他不太记得上一次有天外来客是什么时候,数亿年如一日,好像被放到了被永动机驱动的循环轨道上,他早就不再计算日子。他这里本就不是什么交通枢纽,能够通过的种族本来就少之又少,降落也不过是偶然,往往左不过是例行公事一般传来的信号,友好但疏漠的问候,象征性地给予商品或是宇宙各处珍玩作为感谢,来往过客,又匆匆启航。

高杨好像也并不太介意这些往来的匆匆和余下的寂静。宇宙浩大无垠深不可测,一颗星球漂浮其中也不过是茫茫夜海里一叶扁舟,四面黑暗,孤立无援,任何一点遥远的星光也许都来自一颗早已在数亿年前死亡的星星,对建立联系和维系联系的尝试本来就像投石入海一样徒劳。高杨向来不强求向外散射信号,却也不抗拒突如其来的彗星,他像一片湖,安静又规律地在自己的水域里循环流动。

可黄子弘凡好像一泓有力的泉,从天上落下注入他。高杨叹口气,觉得自己安静了太久的脑子有点被吵得嗡嗡响,但好像又并不太厌烦这样的共振。他只是有点惊叹地球人适应能力惊人,好像才不过几天就不嫌这里荒凉无物,倒是搅和着高杨扬言要本地人带路游遍这颗星球。他们沿着崎岖小道攀上石山,黄子弘凡一路手脚敏捷精力充沛,又在山顶朝着群石嶙峋的方向大声呐喊,跟高杨说要试试看能不能听到什么回声。这样的地形看起来并不是能清楚听见回声的样子,可黄子弘凡乐此不疲又撺掇高杨加入,这颗星球好像安静得太久了,于是黄子弘凡的声音才显得那么明亮,好像经久不衰地震动着头顶凝固的宇宙。他就像一个小星球,有自己的引力,天生要让所有的星尘光线恒星飞鸟都为他吸引。高杨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听到山石之间的回声,但他听到了自己和黄子弘凡在笑,听到黄子弘凡喊他“高杨”,还有什么模糊的他不能够说出的回响,好像从宇宙深处传来的自问自答。

准备下山的时候竟看到地平线对面折射出巨大的光晕,就像是地平线尽头有一轮巨大的太阳明亮得让人睁不开眼睛,就连荒土在这之中都显得有一种古老苍凉的神圣感。这不是常见的景观,就连高杨都有些微微吃惊,摇着头说黄子弘凡倒是碰上好运气,也许是脚下星球欢迎新客人的礼物。转头却发现黄子难得地安静,他迎向光晕的方向静静地站着,好像第一次注视太阳的人被震撼,被洗礼。山风吹动他翘起的发尖,巨大的光晕投来的金亮光线让他的轮廓和发丝都格外坚硬而耀眼。光晕缓缓沉下地平线,天光也开始飞快地消逝,黄子弘凡倒退几步,眉尖和嘴角都扬起弧度,是少年本就理所应当要拥有所有的惊喜所有的礼物所有的馈赠的弧度,两指划过太阳穴,向远方致意:“谢谢你,0号星球。”

高杨猛地一震,好像听见那一泓泉冲开湖面的巨大声响。也许这颗过分寂静的星球上多一个声音也并不坏,就好像有什么在暗中滋长,要冲破荒瘠的土地开出玫瑰来。

 

 

而这下被小心翼翼递到手里的东西像是一个圆盘,一圈一圈的细腻纹路反射着光线,如同一块光泽出众的黑曜石。身旁的少年伸过手,摩挲过光顺的纹理,笑了起来:“这是个储存盘,存的都是音乐——经典,懂吧?”说着他重重叹了口气:“可惜了,操作台坏得太厉害了,大概是没有机器可以读它了。哎,可惜啊,没办法放给你听。”

男孩的叹气叹得大声,高杨低头看他从自己手里取过储存盘,扯出自己干净的衣服里衬小心翼翼地反复擦拭,刀刻一样的侧脸轮廓忽然就变得像个护着自己最喜欢的玩具的小男孩一样柔和又执拗。

高杨好像忽然听见了星星闪烁的声音,鬼使神差地驱使他做点什么决定。就像他那天晚上注视着地球小朋友倔强又孤独地留给他一个背影,一个人直直地盯着那一颗蓝色星球看到睡着,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就想找一条毯子。

他带小朋友去了山洞里的储藏间。

黄子弘凡知道在最近的山石之下是高杨的宝藏库,他就是在那里见识了足量的人类生活物资和从某代飞船上拆卸下来的盥洗舱,但他此刻才知道,在被遮挡住的阴影里,有的是千奇百怪的宇宙物资被分门别类地存放,形同一个大型的工具间。

“高杨,你牛,你太强了。”黄子弘凡真心诚意竖起大拇指,“你怎么搞来的?你不是足不出户老大爷吗?”

“我不出去,不代表没有人会掉下来啊。”高杨无辜地看他,“也不代表没有人会过来啊。”

在死亡星带的另一边,是人类未曾涉足的未知领域,像这样的区域在宇宙里仍有千千万万。黄子弘凡当然能够理解,在对他们而言一片空白的领域里,存在着能够跨越死亡星带限制的物种,他们自由往来两侧的空间,星带将成为他们的中转之地,也随之会给星带上的人带来来自宇宙各处的馈赠作为回报。

“所以你那天用来撬开我驾驶舱的工具和把我从飞船里救出来的工具……?”

“德尔夫制造。”黄子弘凡在高杨脸上看到一瞬得意又狡黠的神色。德尔夫人是宇宙里出了名的制造专家,黄子弘凡了然。

“你在这里挑着看,有没有你能用的工具。”高杨冲满室扬了扬下巴。

作为馈赠的收藏也许只占了小部分,还有一部分来自像黄子弘凡一样的落难者。他在室内转了一圈,转头看向高杨:“我记得你上次说……在我之前,也有地球人掉在这儿,对吧?那他们人呢?他们用什么办法回去啊?”

他站在暗处,眼睛却很亮。他是一个很年轻的地球人,年轻到高杨有时候会忘记,他事实上已经是一个拥有独立驾驶飞船离开母舰穿行宇宙的权限和能力的星际舰队执行官。高杨的眼睛对上那束亮亮的光,沉默片刻,转向了出口的方向:“他们终老于此了。”说罢,他迎着洞口的亮光走了出去,只留下黄子弘凡怔怔地站在储藏室里,许久没有回过神来。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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