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duril

都不重要。

[弘杨]把柳叶吹成雪花

*小高中生们的流水日常/真的流水账/挺ooc的

 

 


“我在房子里/外面舒服 暖和/阳光照在冰冷的雪上/初春的第一天/或是晚冬的最后一天”

                                                                     ——《诗篇》

 

 

二月的傍晚没有晚霞,夹在冬与春之间的模糊时令连天气都没有性格,只剩愁云惨淡,寒风倒灌,阴鸷又萧瑟。天气还未转暖,白昼依然短暂,楼梯间里余量不多的天光也在飞快溜走。黄子弘凡手里抓着什么三阶并作两阶往楼上跑,听见自己巨大的、急促的脚步声在空荡又狭窄的楼道里回响,东突西撞,从一楼响到十五楼,像是有意要冲散阴冷天气里的凝滞。


他很远很远就听见了熟悉的长笛声,纯熟悠扬,像一首韵脚流畅顿挫的诗。楼梯间的门被推开,黄子弘凡的脚步闯进八楼走廊,带起一阵风。长笛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伊贝尔协奏曲,他认得。他走过没有人的一间间社团活动室,脚步越来越快,快到一路小跑,两手一撑,一把推开了走廊尽头的玻璃门。


令人清醒的冷风扑面涌来,黄子弘凡一眼找到那个站在露台上的背影,裹在一件长长的黑色羽绒服里,高瘦,沉静,不为所动。


长笛声没有丝毫停顿的意思。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背影,仿佛突然松了口气似的,慢慢地,满足地笑了起来。

 

 


黄子弘凡直走到高杨身边,吹长笛的人才微微抬眼看他,算是每日习以为常的招呼。他也不打断,径自在高杨身边的长凳上坐下,从外套口袋里抽出笔和一张折得乱七八糟的数学校本,低头的时候正看见高杨脚上的星星鞋,旁边一步远的地方是自己的,两双一模一样的星星鞋摆在一块儿,都穿得破破烂烂。他在伊贝尔协奏曲的伴奏里展开卷子,对这首曲子几乎和高杨一样熟悉,他知道现在距离高杨吹完它还剩多少个小节,就估算着到这首曲子结束这张卷子应该要写到第几题。


一曲终了,黄子弘凡却和自己的目标差了一题,他在一道填空压轴上卡了好久,把一头乱毛揉得更乱,听乐曲结束,索性把笔一丢,旁边高杨的脑袋已经凑过来:“哦哟,你又在卷面上打草稿,你数学老师又要削你了。”

黄子弘凡讨好地嘿嘿笑:“铅笔,铅笔,待会儿就擦了。”笑完又正色道:“你今天都练这么多了,开始多久了?”


“嗯,最后一节自习没讲卷子,我就上来练了。”


黄子弘凡蹭地坐直了:“那你吃晚饭了吗?”


“嗯,叫代玮给我买了饭团,我刚放学时间下去过又上来了。”


“哦……”黄子弘凡的背又塌下去,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脑门,从手边抄起一个保鲜盒,三下两下掰开锁扣,递到高杨面前:“我妈叫我带来分你吃。”


一盒切好的苹果,大小恰到好处,刀功利索,泡过了盐水还不至于氧化变色得太过厉害,盖子下面还细细包着一层保鲜膜,只是在水分里闷了一天,每一个小分子好像都变得涨大又松散,在盒子里看起来也不太精神。高杨没动,倒是眯着眼睛:“真的不是你不想吃所以要让我帮你完成任务吗?”


他们都不爱吃泡了太久盐水的苹果,但倒也并不矜贵讲究,何况高三的学业像轰隆隆的战车推着他们往前走,年还没过完就上赶着开学,又赶上教育局改革,开学没多久就是省质检,每日兵荒马乱应接不暇,好像谁也没精力去纠结计较这样的小事。男孩儿被戳穿了也不恼,笑嘻嘻地先叉了一块往高杨嘴边送:“高杨同学,饮食要均衡,懂吗?”


高杨从善如流地把苹果叼过去:“哦哟,不得了,黄子弘凡同学居然在跟我强调饮食均衡了。”


黄子弘凡并不在意高杨怼他,倒是一下子来了劲儿似的眉飞色舞:“哎,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迟了吗?”见高杨偏着头认真看他,黄子弘凡一拍大腿,开始绘声绘色地讲述今天张超宽厚的肩膀是怎样任劳任怨身先士卒地承担了为他们一圈人偷渡外卖的重大职责。学校从他们高二开始搞基建,到高三只剩一个过渡性的食堂在运转。食堂地盘本就小,支撑不起晚自习时段的人流高峰,一度出现排队队伍绕了教学楼三圈的盛况。学校又不允许学生点外卖,再加上高三下午放学到晚自习开始之间本就紧张的时间又被一再压缩,许多高三生只好铤而走险求助于外卖来满足口腹之需。张超一个人的书包里塞了五盒外卖,又瘪又塌的空包这下撑得像个炸药包,让他看起来可疑得不像是返校晚自习的学生,倒像是策划着炸学校阴谋的暴徒,以至于在跨进校门的那一刻就承受了门卫与保安数道如同探照灯般的审视目光,在张超跨出门房势力范围的最后一秒将其拦下:“包里装什么了?打开看看。”


之后发生的事情张超无语得不想再复述,门卫和保安一脸震惊地看着这个小眼睛高三男生从包里源源不断掏出五盒外卖,简直像从哆啦A梦百宝口袋里掏东西,双方隔着五盒外卖面面相觑,场面一度十分尴尬,最后保安也无语了,摆摆手让他带着外卖走人。张超浑厚的男中音在晚饭时间没剩多少人的教室里沉痛地咆哮:“下次别想让我帮你们拿外卖!我现在整个书包里全是饭菜味!笑什么笑!你们没有心!”


梁朋杰憋着笑在抽屉里用手机搜索去除书包内异味的方法,而蔡程昱和黄子弘凡肆无忌惮且毫无愧疚之情的笑声已经要把教学楼顶都掀了,方书剑抄起笔袋朝这两人脑袋一锤一个:“你们俩小点声,是不是生怕招不来那个新副校啊?”这个学期伊始调来一位新副校长,主抓学风,却只把自己之前在旧单位的作风生搬硬套,要在学校里厉行苛政,经典语录包括“高三生一个个脸上还带着笑可见是学习还抓得不够紧”“我看现在是管得太松了作业量和考试频率都要给我提上来”。


高杨也笑,眼睛都笑弯了,嗤嗤嗤的笑声像是从鼻子里一下一下呼出来,在寒风里呼出一股热乎劲儿,蓬松里黏着鼻音。像拔丝地瓜,黄子弘凡想,糖丝拉得好长,是甜的。


“哎,我今天听部门里高二小孩儿跟我说,那个新副校好像打算从下周开始严抓外卖了,你们也注意点儿……听说还严抓晚自习纪律,不许随意走动交流——讨论题也不行,出去打水也不行,上厕所也不行,请假更不行……”黄子弘凡念念叨叨,圆眼睛看着高杨,一眨一眨的,特别认真。他傍晚时候给方书剑一敲,登时就不浪费时间笑了,三下五除二划拉完一份晚饭,就伸手进数学科代表张超的抽屉里抽出一张今晚的数学校本作业,像一阵旋风刮进了楼道。蔡程昱不明所以地看着黄子弘凡一骑绝尘的背影:“黄子今天怎么吃得这么急啊?”


张超眯着他的狐狸眼:“今天饭来迟了,他现在急着上去陪家属呗。”


张超他们因为黄子弘凡的缘故从高一就认识了高杨,算作这两人的共同好友,熟得不能再熟,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个遍。黄子弘凡年年运动会跑4×100米接力的最后一棒,高杨年年笑眯眯地拿着矿泉水站在终点线等他,倒让张超他们乐得清闲。高二那年正巧旁边文重班班长正在终点线接班上运动员,瞧见冲刺过线的黄子弘凡一头栽进等候已久的高杨手臂里,就笑着打趣:“高杨,你都不接自己班同学,这胳膊肘往外拐啊。”黄子弘凡正咕咚咕咚往嘴里灌水,闻言一口水都没咽下去就一挥手臂,作势要敲高杨,脸上瞪着眼睛的笑却像开了水龙头似的溢出来:“对啊高杨你怎么回事?怎么不接自己班同学呢?”


高杨依然笑眯眯的,语调和眼角一起往上翘:“好啊,那下次阿黄自己找新的家属来等你吧。”他把“家属”两个字咬得很重。


黄子弘凡闻言差点喷了,龇牙咧嘴地咽下一口水,忙不迭一路追上去,乐此不疲,笑得无比讨好:“杨儿,杨儿,开玩笑,开玩笑。家属,正牌家属,唯一的正牌家属。”


文重班长只当他们指的是发小情谊形同手足,笑着赔罪,倒是站在旁边的张超心知肚明,脸上表情不可谓不精彩。


高杨算是理实班常客,过去还常常跟黄子张超他们一块儿点外卖,但自从开始加长长笛练习时间之后就再没和他们一起吃过饭。他要考高水平艺术团,相当于特长生性质的自招,过了就能拿下大学的降分录取协议,项目是从小练起的长笛,每天要保持六小时以上的练习量,在校时间里几乎所有自修课和大半个晚自习都在八楼练笛子。八楼一整层都是团委管辖的社团活动室,非社团活动时间不会有人上来,安静得甚至有点冷清,又与一到六楼的教学区有一定距离,没有叨扰他人之虞。高杨高一二两年任学生会骨干,有八楼的钥匙,也有老师的允许。而黄子弘凡雷打不动地每天在晚饭后到晚自习前这段时间里作最忠实的陪练,风雨无阻地带着半张校本、英语阅读、化学方程式、古诗文背诵手册坐到八楼露台,任由高杨的长音音阶练习曲协奏曲在他的耳朵里磨出幸福快乐的茧子。


“你是不是下周去考试?”黄子弘凡念叨着忽然一骨碌坐正了。


“嗯。”


“什么时候走?”


“买了周三晚上的车票,周六签到核验资格,周天抽签考试。”


黄子弘凡一愣:“周一就省质检了,你不回来考了?”


高杨不以为意地挑起眉头笑:“我周天考完就坐车回来了。”


黄子弘凡眉毛差点倒竖:“你这温书假净在长沙考高水平艺术团了,怎么复习啊?”


高杨拿长笛轻轻地点了点黄子弘凡的额头,一脸故作老成:“功在平时,懂吗?”


“可是你这么累……”黄子弘凡垂下头小声嘟囔。


 



“杨儿你这样不行。”黄子弘凡一脸认真地看着高杨说。


高杨从小不爱动,上高中以后任老师怎么强调“生命在于运动”“运动才能有更好的身体和效率投入高强度学习”他也笑眯眯地依然故我。文理科教室不同层,文重理实更是对角线式的最远距离,黄子弘凡每天大课间不厌其烦,乐颠颠地翻山越岭过来捞人,喊“高杨,高杨”,嗓门亮得像在唱山歌,太阳当空照,明晃晃的,隔着老远人都知道理实班的黄子弘凡又来找高杨了。高杨恹恹地要把帽子一戴谁也不爱,岂料下一秒罪魁祸首已经一把把他从萝卜坑里拔出来,一路晃着哼歌:“杨儿走了走了,跑步去咯。”


“阿黄,我很困。”高杨有无数次都在有气无力地重复这句话,大课间是最好的补觉时机,奈何每天都有一个太阳活力四射光芒万丈直射他眼球。


“跑跑就精神了。真的。杨儿我跟你说,要是这样一头睡下去,待会儿上课会头疼,恶性循环,懂不?”


黄子弘凡号高杨的脉号得天下奇准。只有一回一路高高低低喊高杨的长调子被一把刹断在文重教室门口,他一眼看到坐在靠窗组的高杨裹着羽绒服,帽子拉着,看不见脸地趴在桌子上睡着,黑色的蓬松松的一团,又沉又轻。黄子弘凡一反常态地没进门,站在窗户边踌躇,高杨同桌代玮站起来:“来啦?我帮你叫他?”


黄子弘凡越过代玮,小心翼翼地看桌上一动不动的那一团,摇了摇头。他知道高杨的高三生活除了长笛还有作业,每晚下了晚自习回家还要继续练笛子,从九点半练到十二点。高杨的黑框眼镜摆在手边,水笔笔盖没盖,笔袋边上瘫着风油精,空气里味道呛人,可他知道高杨一点也不喜欢风油精的味道的。


“下课铃一响就栽下去睡了,老师最后半句都还没讲完。”代玮点点头,“我去装水,你坐我位置吧。”


高杨迷迷瞪瞪醒过来的时候觉得旁边坐了一个人,落到课桌下的手被握住了,长长的手指穿过他因为常年练长笛而微微弯曲变形的指节之间,把每一个空隙都填满,热度从对方的掌心和指尖传到他冰凉的手指上,像是数九寒冬握住了一团只取暖不烧灼的火。


他侧过头,看见黄子弘凡坐在他同桌的位置上,拿着他的诗文速记手册在背。黄子弘凡没什么表情的时候形容冷峻,侧脸的轮廓鲜明,眉如利箭,下颌线锋利,严肃得和平日里大狗一般的小朋友判若两人。高杨忽然闷闷地笑出声,黄子弘凡转头看他,课桌下的手收得更紧。


“来很久了?”高杨的声音仍没睡醒,有点迷糊,可听起来像蜂蜜水。


黄子弘凡把另一只温热的手心敷在高杨露了一截的后颈上,像安抚一只猫:“还有五分钟打铃,你再睡会儿。”


高杨模糊地应了一声“嗯”,把脑袋蹭着软软松松的羽绒服袖口转了转,埋了进去。衣料的窸窣听起来令人安心,后颈和手指间的温度也是。



 

黄子弘凡听得旁边无间断的咀嚼苹果声,切——察,切——察,又忍不住偷偷拿眼睛去瞄。高杨不知什么时候接过了保鲜盒,不停地往嘴里送苹果,看起来像一个没有感情的吃苹果机器。他瘦好多啊……黄子弘凡想。刚上初中的时候高杨像个米其林轮胎人,下巴褶子能夹住一支长笛,黄子弘凡还为有人嘲笑高杨和人大打出手。上高中的时候高杨已经瘦成一条,竹子拔节似的长出来,轻盈挺拔得脚底生风,自己就像一把光泽明亮的漂亮长笛,再不需要打架很菜的乖小孩黄子弘凡替他出头。高三一年高杨更是肉眼可见地瘦下去,眼角弯翘的弧度好像都更深,整个人裹在厚厚长长的黑色羽绒服里轻飘飘的,宽大的黑色校服长裤挂在腿上,空空荡荡地晃。


高杨吃着吃着,忽然叹了口气:“我想吃草莓冰了。”没头没脑的。


“为什么是草莓冰不是苹果派?”黄子弘凡想了想冰碎叮当响的草莓冰和热气腾腾的苹果派,有点费解,“而且你不是说水果味的东西都没有水果好吃吗?”


“草莓冰是例外。”高杨认真地想了想,又叹了口气,“我想吃草莓了。”


“哎,现在是草莓的季节了吗?行啊,我明儿叫我妈买点儿我带过来……”话出口黄子弘凡忽然收了声,想到高杨父母忙得脚不沾地,常年在外出差,又扯了扯对方袖子:“你下周考试也一个人去吗?”


“我妈回来陪我去。”高杨说着,又笑,“她比我还紧张。”


“我们高哥,心态贼好。”黄子弘凡把一个大拇指竖到高杨脸前,表情夸张。


下一秒露台上的景观灯啪地亮了,好像有人施了魔法,用星星把整个学校照得通明。露台像是一座避世的小岛,他们并排坐在这里,被星光照临。他们越过栏杆往下,可以看到校道上的小路灯一盏一盏次第亮起,也照亮了寒风里步履匆匆三三两两赶回来上晚自习的人。天暗得很快,像是有人把宣纸做的天幕浸入了深灰蓝色的稀释颜料里。高杨拿手肘怼了怼黄子弘凡:“还有五分钟打铃,你该下去了。”


“剩三分钟的时候再走都来得及。”黄子弘凡环顾四周,跳下来把高杨摆在窗框上的视奏谱子换到另一侧,又把高杨拉过来:“晚上风大,你别站风口练。那我下去了哈,放学等你。”

 




到底谁等谁啊,高杨推着自己的自行车站在校门口腹诽。放学时段的人流源源不断地踏着夜色从他身边流过,夹着各种各样叽哩哇啦的对话,像一条奔腾的喧嚣的河。梁朋杰看高杨把脖子都缩起来,拍拍他肩膀:“快打铃的时候黄子超哥和蔡蔡被嘎子哥抓去分前天周考的卷子了,应该是快出来了。”


另一边方书剑已经拿胳膊肘捅高杨,感觉下一秒就要一个猛力弹跳向学校里挥手:“来了来了。”


黄子弘凡推着自行车气喘吁吁地往校门口狂奔,大老远就看得到笑得一脸狗腿:“杨儿杨儿来了,哎,来了。”


黄子弘凡做事速度一向风卷残云,每晚放学也总是他等高杨的多。难得几次掉个儿,不是找老师答疑就是突然记起自己还要做值日,紧赶慢赶地推着车哐哐哐地来找高杨的时候,总是笑容狗腿,有一回还被梁朋杰拍了照片做成表情包。照片上高糊的黄子弘凡嘴巴咧出法令纹,满眼堆笑,旁边配字:“忘了他吧,我偷自行车养你。”


黄子弘凡驾车轰隆隆地开进到高杨跟前,抓住高杨的手。他戴着黑色的半指骑行手套,一路迎着风赶过来,露出来的一截手指却还是热的。高杨不戴手套的手冻得通红,原本就白净的脸在寒风里竟吹得更白,像冰凉凉的瓷或白玉,暖色调的路灯从上面投下来,更照得他通透地亮,软软的发丝和脸上细小的绒毛都镀上一层薄薄的金色。


梁朋杰的脑袋伸过来:“哎,我们陪你男朋友等你诶,不给点钱哪?”


方书剑一脸悲悯地揽过梁朋杰的肩膀:“走了,朋朋,走啦……”


这边黄子弘凡已经伸手帮他把灰色的厚围巾拉好,眼神落在毛呢的料子上,专注不移。抬起视线的时候才看到高杨一张脸埋在围巾里,只露了弯弯的眼睛看他,那双眼睛正眯起来软软地笑,眼尾褶堆在一起,像春天里波光粼粼的温柔湖面。二月了,春天也快要来了吧,黄子弘凡突然想。

 




高杨骑车和他做事一样慢条斯理,导致每天早晨上学,风驰电掣选手黄子弘凡都十分崩溃。“高杨,你是大爷骑车吗?”黄子弘凡扯着嗓子喊,“我们小区大爷都比你骑得快!”有时候早晨快要迟到,高杨仍是不紧不慢,黄子弘凡快要疯了:“高大爷您能不能快点儿——我可不想下午学校里就有新闻说学生会副主席和社工部部长一起迟到被德育处主任罚站在校门口!”黄子弘凡就像开了1.5倍速,火急火燎停车锁车,拖着高杨三步并作两步地在教学楼楼梯一路狂奔。


回家路上他们已经习惯黄子弘凡在前面,高杨在后面的骑行顺序。“并排骑挡道。”高杨依然是笑眯眯的,很认真地分析,“而且是你骑太快,我是正常匀速,对吧?”可今晚黄子弘凡突然一个急刹,连着高杨也嘎吱一下刹在他旁边,还没等问,黄子弘凡就跳下来把车扛上人行道一丢:“杨儿你在这儿等我一下!”说完人就嗖地出去跑没影了。


再回来的时候黄子弘凡手里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似的捧着一盒烤红薯:“没想到我们家这儿有也有这家店。下午来上课的时候方书剑带了一盒给我们吃,我觉得还挺好吃的你试试你试试。”红薯烤得软,纤维一层一层绽开,像是糖丝粘连,绵绵密密的红彤彤的甜,混合着金黄微焦的热气,被黄子弘凡塞到了高杨给冬夜寒风吹得冰凉的手里。高杨的手笼着烤红薯滚烫的盒子,黄子弘凡的手笼着高杨的手,烤红薯的热气扑在高杨脸上,好像白瓷表面凝出小水珠。黄子弘凡一勺一勺往嘴里送,又换个勺子往高杨嘴里送,随即皱皱眉:“太甜了,好像还是方书剑带的那家好吃。”


“太甜吗?”高杨咂摸两下,“我觉得正好。”


黄子弘凡喜笑颜开:“你觉得正好就好。”


高杨吃了两勺,忽然含糊不清地笑起来,混合着红薯甜香味的白气飞向路灯,消散在深蓝的凝滞冬夜里:“你知道我刚刚想到什么吗?能不能用食物作单位来衡量心情?比如说,这是需要一个烤红薯才能解决的不开心,这是需要一杯乌龙奶茶才能解决的不开心,这是需要一块栗子塔才能解决的不开心……”


“那你现在开心吗?”


“嗯。”


“那就行了。”


他们也不急着吃了,就那么手捂着手捧着一盒烤红薯站在路灯里聊天。高杨的手被一点一点捂得很热,心脏也被捂得很热。


“你回去还练长笛吧?”


“嗯。”


“那你现在赶紧暖暖手,省得冻僵了按不开键。我下次叫方书剑带好吃的那种给你,要不要再加一袋糖炒栗子?……哎高杨你吃过雪球山楂吗?……好像天气快要回暖了,你下周考完试回来我们找一天暖和的去吃草莓冰。你现在先把烤红薯吃了,吃完再回去练。”

 

 



高杨寒假的时候在黄子弘凡家住了好些天。闭学式那天全校喧腾着普天同庆的喜气洋洋,像一大锅沸腾了的水。全世界最惨的高三生们在那天出的市一检成绩,闭学式后还得多上半个月没有晚自习的课,堪堪挨到年前才放假。出分的时候黄子弘凡正坐在高杨旁边,他跑来文重班告诉高杨自己没带钥匙,妈妈说自己和高杨妈妈聊天呢让他放学跟着高杨回家来找自己。在一片混乱的教室里学习委员递过来高杨的成绩条,还很体贴地把印着分的那一面朝下。黄子弘凡看着高杨接过来看了一眼就塞进了抽屉,没什么反应,还一如往常转过来笑吟吟地看他:“好啊,阿黄要跟我回家啊?”


黄子弘凡觉得高杨那个笑眼熟。想起自己初中气得忍不住要冲出去替高杨打架的时候,还是被当事人拦下,硬生生拖了回来,高杨那时也是笑吟吟地:“没事的,阿黄,我不生气。”


他们俩家住同一个小区,对面楼。跟着高杨回家的时候两个妈妈正亲亲热热地聊得开心:


“你们家弘凡成绩那么好,你能省多少心啊。”


“哪儿啊,他那个成绩跟过山车似的,我回回跟着他提心吊胆。我还羡慕你们家杨杨呢,文科年段前三十,又稳定,还自己要去考那个艺术团啊,什么事都自己打点清楚,都不要你操心的。”


“唉,也头疼,文科考生少,竞争也激烈,文科里拔尖儿点的大学就那么些,他这个成绩,还不够啊……文科没有什么竞赛,自招的路子也没有理科广,要不然他怎么会想着考那个高水平艺术团呢……再说了,他这半个学期,成绩起伏挺大的,前几天问他一检考完感觉怎么样,也不说,也不知道……”


看到两个小孩儿回来了,黄子妈妈站了起来,冲高杨招手:“杨杨,来,把东西收拾了,你妈出差这几天到阿姨家住。”


这边黄子弘凡耳朵一支棱,眼睛蹭地亮了,就差冒出条大尾巴摇啊摇,那边高杨妈妈连摆手:“杨杨天天要练笛子呢,怕吵到你们家弘凡学习了。”


黄子弘凡赶紧举双手:“不吵不吵!我就爱听高杨吹长笛!静心!”


黄子妈妈打发他:“钥匙给你,先回去把客房收拾出来给杨杨住。”


“住什么客房啊!”黄子一拍大腿,自告奋勇,“高杨跟我住!”


妈妈奈何外人在场,没一个爆栗子敲下去:“跟你住?住哪儿啊?你以为还像小时候那样你们俩挤得下一个床啊?”


“我打地铺!”


妈妈恨铁不成钢:“别丢人现眼了,你那个房间乱得跟狗窝似的……”


一直站在旁边的高杨终于笑眯眯地开口了:“没事阿姨,我不介意。”


结果说不介意的人倚在门边,双手插兜,饶有兴趣地看着黄子弘凡焦头烂额一脸尴尬地在书堆卷子堆没叠的被子散乱的袜子中间跋涉:“阿黄的房间,确实很像阿黄的房间。”


“你不是说你不介意的吗?”黄子弘凡满头大汗地把书归整,“现在来说风凉话啦?”


他才把地板收拾整齐,抬头就看到眼前递过来两叠按日期整理好的卷子,而刚刚还乱糟糟的门边书架上登时整洁。他笑成朵花,伸手过去摘高杨的书包:“你进来啊。”


闭学式的下午放学早,冬天傍晚最后一点夕阳还来得及照进黄子弘凡的房间,冰凉的物品表面镀上一层带温度的柠檬光泽,柔和的金色的光,像温馥燠暖的水流慢慢地涨进来,又会在太阳沉下远山之后慢慢褪去。紧张生活里这短暂的,仿佛偷出来的安宁片刻,也像温柔的潮水,慢慢地漫上年轻的男孩们。


黄子弘凡房间的阳台对着高杨房间的窗,后者要矮上一层,黄子弘凡几乎每一天,都能看见高杨站在那扇窗前练习。高杨考高水平艺术团的事是高二下学期快结束的时候决定的,暑假便开始了一天十数小时的魔鬼训练。黄子弘凡有时把椅子搬到阳台上背书,背累了就把头慢慢慢慢地往后拗,然后跳起来趴在栏杆上看着对面那扇窗。窗口的男孩会在一曲终了放下长笛静静地看着他笑,他想他看得清那双笑得弯弯的眼睛。他的高杨有一双多情的漂亮眼睛,笑着看他的时候目光温柔又滚烫。他们都不说话,隔着两栋楼之间的距离静静地看着彼此,然后黄子弘凡打手势,示意自己继续背书,高杨抬了抬手里的长笛回应。片刻之后,悠远的笛声又乘着风飘飘荡荡,黄子弘凡捉了一缕,放在自己的书页间。


两栋楼之间的风从夏天吹到冬天,把笛声送来,也把笛声吹散,黄子弘凡写卷子写到眼袋大如烟袋的夜里,会停下来去辨认窗外模模糊糊的长笛声。什么也不做,只是靠着椅背垂着双手,眼睛空空地看着书桌上方空白的某处墙面,那些隐约的、幽微的旋律好像逐渐显形的线条,在他的眼睛里一点一点勾画出那个吹长笛男孩的样貌。他的男孩。


他有时会趿拉着拖鞋走到阳台去吹风,好让自己趋于饱和的脑子重新打开。风里有时有笛声,有时没有,对面的窗户却总是亮着灯的。黄子弘凡盯着那扇窗发了会儿愣,片刻之后,灯暗了。他跳回房间里去抓手机,给高杨发消息:“晚安。”


不出几分钟,手机屏幕在振动里亮了:“晚安。”


夏天的时候高杨偶尔到黄子弘凡家来,却也还是带着长笛。黄子弘凡在屋里写作业,高杨站在阳台外练笛子。黄子弘凡是真的喜欢听高杨吹长笛,高杨的气息稳,音准到位,吹出来的音色圆润坚实,每一个音符都被浸润打磨出光泽,从笛管里淌出来都是清亮的泉,急板又像精灵的翅膀在琴键上扇动,星星在翅膀上闪闪发光,又灵又亮。那个下午他听着高杨从《D大调协奏曲》练到《卡门主题幻想曲》,又开始练业余长笛水平里难度登峰造极的《伊贝尔协奏曲》,而自己却好像困在了理综的瓶颈里。他做完一套理综训练,可是结果并不理想。他放下笔,转过椅子去看着高杨,他不笑的时候五官轮廓有一种超脱他年纪的成熟和忧愁。高杨也不练了,放下笛子走进屋里:“怎么了?”


黄子弘凡叹气,眉头锁着,眼袋很重:“杨儿,你给我吹首曲子听吧。”


高杨想了想,抬起笛子吹了一首《卡门》里的长笛间奏。他们初中的时候一起在剧院看过《卡门》,很意外的是黄子弘凡记得最牢的不是《斗牛士之歌》也不是《哈巴涅拉》,却是这首长笛的间奏。它平静又和煦,悠扬又温暖,在整部歌剧里竟有几分像是在混乱的激情和狂热之中被小心翼翼擦拭、保存的梦境,封存在透明的水晶里,铺展开明媚的柔和的田园风光,几如乌有乡般的怀想。他那时问高杨,那是长笛吧?你会吹这首吗?高杨说会呀,阿黄喜欢吗?


夏天的夕阳漏过窗帘缝透进房间,把百叶窗的影子投在墙上,光线金黄饱满,却并不闷热,像是泡在了一杯怀旧的水里。黄子弘凡听高杨把曲子吹完,忽然站了起来。他走向站在墙角的高杨,抬手按下了他嘴边的长笛,然后吻了他。


他们只是站着,嘴唇静静地贴在一起,再没有其他的举动。在夏天傍晚的阳光里,他们好像在这里站着,已经度过了几个世纪。




 

金色的潮水褪去了,屋子里的温度也在飞快地消退。冬夜的冰又结起来,高杨叹了口气:“我得练笛子了。要不然真的只能去当炮灰了。”黄子弘凡听了一晚,高杨卡顿的次数比平时多上许多,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却一再仰起头,几不可察地呼气,深吸,再呼气。


自告奋勇睡地板的人最后还是一骨碌钻上了床。高杨眼睛都没睁,感觉到床往下一塌:“你吵醒我了。”


“我知道你根本没睡着嘛。”


高杨拿脚轻轻踹不请自来的庞然大物:“挤死了。”


黄子弘凡嬉皮笑脸,和高杨面对面距离不过一拳:“高杨同学,你还反客为主了。”


“你说了今晚床归我,所以我现在拥有它的暂时使用权。”高杨眼睛不睁,放弃文科生自我修养,开始胡说八道。


黄子弘凡没回怼,倒是伸手轻轻掰正了高杨的脸。高杨睁开眼,看到少年圆圆的黑眼睛,正认认真真地看着自己。


“哎,高杨,不知道你们老师有没有说。余老师今天讲卷子的时候提了一句说这次市检出卷被诟病得挺厉害的,说是太花里胡哨,太求险了,反而和高考的要求接不了轨,参考性不太强,我们理科还好点,你们文科据说更严重。余老师说,如果这次没考好让我们也别紧张,好好调整一下心态,补缺补漏就好了。余老师还说这段时间会有波动都是正常的,调整好就没问题……”


他深吸一口气,目不转睛地看着高杨。他们俩离得好近,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鼻息。


“哎,其实我觉得这些你应该都知道,也不用我来说,可是哎……高杨,我就是希望你可以不要老憋在心里,焦虑也没有什么嘛,你当然可以焦虑了。但是杨儿,你可以跟我说啊。你在我面前也没必要一直做那个刀枪不入的高副主席嘛。”


黄子弘凡越说越多,围绕上述中心丰富拓展,具体论证,感情真挚,眼看就要开始长达半小时的演讲,高杨忽然伸手捧过他的脸一把拉到了自己面前。


黄子弘凡吓了一跳,整个人僵住,一句话刹车在半路,剩下的一半在刚才那猛一拉里早不知飞去了哪里。高杨看着小恋人错愕的圆眼睛望着自己眨巴了两下,忍不住笑出来。他闭上眼睛,用自己的额头抵上黄子弘凡的额头,语气不由分说:“阿黄,睡觉。”


黄子弘凡一怔,随即笑逐颜开:“好嘞,睡觉。”


两个一米八几的大男生挤一张单人床确实是太挤了,好在他们俩都瘦,勉强塞得下。精神小伙黄子弘凡倒是说睡就真的睡得很快,他的睫毛垂下来,又长又直,密密的,小刷子似的,合着他越来越沉的呼吸微微起伏。高杨很困,可是睡得浅,躺久了眉骨一圈的脑袋咣咣地疼,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骨头都挤成一堆,骨头和骨头交错着卡着互相硌着。


他在恍恍惚惚之间好像回到高二那年的冬天。那年市里承办一个全国性的青年赛事,园区里辟专门园地给市内最好的几所高中做特色项目的展区,算是赛会的衍生活动。学生会主席是给高三生的荣誉虚职,实务都落在副主席身上,高杨前期忙策划后期忙执行,忙得焦头烂额。展区和赛会一样连办半个月,每天都有轮值的学生会成员跟着团委老师去距离市中心好一段路的园区值班。又因为是全国性的活动,省里、市里领导三天两头下来巡查。有一回省里领导突然到访,正赶上高杨和黄子弘凡做轮值负责人。社工部部长黄子弘凡身先士卒,带着手下一群小孩跑进跑出地搬物资运器材,推着几个又重又大的飞机箱往返园区内外。高杨留在展区里全副武装上最得体的笑容和滴水不漏的言辞,给一波又一波领导讲解自己学校的项目。到送走最后一波领导已经是午饭点,高杨这才发觉自己被落下了,大概是看着有高杨顶着最后一波领导,老师干脆把留在展区里的其他人都打发去吃饭,而外派干苦力的那一拨,大概是搬完东西看时间就直接去了食堂,偌大个展区现在倒显得冷冷清清,高杨耸肩认命,留下看家。他连轴转了一上午,连口水都顾不上喝,现下找了半天只找到一提凉嗖嗖的矿泉水,他冬天里习惯喝热水,可最近的热水点往返也得五分钟。高杨自暴自弃地把矿泉水丢回去,却忽然听见有人喊他。


空旷的广场上寒风卷过,在灰白的天光里一切都迷蒙又萧索,只有向他跑来的黄子弘凡是跳动的鲜亮颜色,像穿过云层的闪电一样冲破冬季的灰暗跑向他,一条遒劲的河流不管不顾一头撞到高杨心口上。高杨看他来的方向,大约是搬完东西就直接跑了回来,大冬天里整个人往外冒白气,像蒸锅里刚出炉的面包一样热乎乎,心脏也热乎乎。


“高杨,高杨!”黄子弘凡大概也没停歇地跑了一个上午,嘴唇都干得厉害,可声音还是又亮又满,他过来了环顾一圈,“咋就剩你一个人了?”


他说着径自跑进他们柜台后面他们放书包的地方,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保温杯咕嘟咕嘟倒出一杯还冒着气的热水,高杨还没来得及问黄子弘凡什么时候转型养生选手,那杯热水就直直递到他跟前:“喝水。”看高杨眨了眨眼睛,好像没理解似的,黄子弘凡又不由分说地补了一句:“喝水,你看你一早晨嘴唇干成什么样了。”


“你哪儿来的保温杯啊?”高杨的声音埋在保温杯的热气里。


“哎,我妈给我带了一个保温杯在学校,我都没怎么用,就扔柜子里。这不是今天早晨集合我看你忘带水,就上去拿了呗。”


“哦。”高杨的声音听不出来什么表情,“怪不得杯底一股子锈味。”


“真的假的?我早晨特地洗过了……”黄子弘凡果然吓了一跳,从高杨手里急吼吼地拿过杯子喝了一口,还没等“高杨你什么味觉我看是你舌头上有锈”出口,抬头看见了高杨笑意盈盈的眼睛。


“喝水。”高杨说,“今天风大,别喝冰可乐了。”


 



黄子弘凡是在丢完垃圾往楼上走的时候听到声音的。他破天荒地没有光速吃饭冲上八楼,蔡程昱又一脸困惑:“你今天不陪家属了啊?”


“啊,对。”黄子弘凡像个弹簧似的在座位上充满活力地伸缩,“高杨今晚出发,他说今天放学他就不练了,等叫的车到了他就去动车站,叫我不用去找他。”


张超面无表情地把大家吃完的外卖盒打包砸在他面前:“为了成全你俩这都一个学期没让你倒外卖垃圾了,今天给我麻溜的补回来。”


黄子弘凡自知理亏,笑得谄媚讨好,接了垃圾就往楼下去。上楼的时候走了最近的楼道,脚迈进去的一下反应过来,这也是离高杨的班级最近的楼道,忽然就心情颇好起来。快走到文科班楼层的时候黄子弘凡就隐约听见争执的声音,认出是新来的副校长的声音。他心里撇了撇嘴,副校长教理科出身,信奉的是高压政策和题海战术那一套,文科班相对理科而言的轻松在她的概念里又被夸大化,看不顺眼久矣,也不知道今天又在找文科班什么茬儿。待到黄子弘凡走近了才听清,更像是单方面的制压:“我不管你什么理由,你有本事就找人给你签,不然不要跟我说这些。我怎么知道你有没有在骗我?我怎么知道你现在出去真的是去考试不是去旷课鬼混?”


下一秒黄子弘凡浑身血液一冷,听见高杨的声音,他声音不大,甚至依然平静而冷淡:“老师,我的情况您可以找我的班主任确认。我已经事先向他请过假,包括今天的晚自习。您刚刚点名点到我缺勤,也是因为我准备去离校去火车站。请假但离校需要另外的出门条的规定是今天下午教师大会刚下的,而我的班主任今天正好出差,高三年段其他了解我情况的老师现在在开会,也找不到合要求的老师签字。我现在确实需要去火车站赶高铁,否则很可能误车,耽误后续的考试,请您理解。”


黄子弘凡半个身子闪在楼道口安全门的阴影里,透过玻璃窗看到教室里副校长僵板的脸,手里拿着巡楼的点名册,显然不依不饶,打定主意新策下达第一天要严格执行抓典型。而教室门的另一侧站着高杨,背着书包提着他的宝贝琴盒,又长又瘦削的一道黑色影子,半张侧脸在走廊惨白的灯光里像一块冰冷的玉,面无表情的时候神情自带一层疏离的雾,眼睑微微下垂,看起来淡漠不经,却又不卑不亢,在与对话人的距离间生出丛丛冰凌。副校长不肯放人,黄子弘凡索性踏着“我不想听这些没办法说真说假的东西,你们文科班班主任纵容你们请假我也都知道,你自己……”的声音走过去在副校长错愕的眼睛里把高杨一把扯到了自己身旁:“哎老师,哪儿没出门条了?马上就有,这就不劳您操心了高铁要赶不上了先走了哈老师!”声音朗朗,说完拽着高杨就走,也不管愣在原地的副校长七窍生烟地追出来在背后“哎,哎,哪个班的”大喊。


黄子弘凡拖着高杨蹭蹭蹭往楼下跑了一路,才听见身后的人开口:“阿黄,我刚刚出去过了,没有出门条门卫是不放的。”声音跟着脚步一路颠簸,听起来却仍是慢条斯理的,可黄子弘凡知道高杨是着急了。可他脚步没停,只把高杨的手拽得更紧了:“刚刚上来的时候路过高一年段办公室,我看凡哥还在,我们找凡哥给你签。”


“你今天倒垃圾?”高杨终于皱着鼻子笑起来。


终于有人心疼了,黄子弘凡趁机大倒苦水:“对啊,张超他们奴役我!高哥你得给我出头哈。”说着一拍脑袋,又问:“高杨你车叫了吗?”


“嗯,就快到了校门口了。”


“阿姨呢?跟你一块儿走吗?”


“她直接从出差的地方过去,我们晚上在长沙的酒店汇合。”


高一办公室还亮着灯,但只坐了贾凡一个人,周边还围了一群高一小孩儿等着找他分析卷子。黄子弘凡拉着高杨火急火燎地冲进来大喊“凡哥”的时候贾凡正给一个高个儿男孩儿讲周考的作文,他抬头见是他们俩,眼睛笑得弯弯的:“哎,你们俩怎么来啦?”


黄子弘凡一个箭步上前,果断把事情前因后果概括一遍,语速快得像万箭齐发。话音刚落就见贾凡二话没说拉开抽屉撕了张出门条,一边唰唰地签,一边头也不抬地问:“车到了吗?几点的高铁啊?来不来得及啊?要不要我开车送你过去啊?”


签完出门条,贾凡又拉开一层抽屉抓了两袋黄油蜂蜜坚果塞到他们俩手里。而外边约的车已经到了,司机催人的电话打个不停,高杨的手机在兜里没完没了地震。这边高杨边答贾凡边接了出门条,那边黄子弘凡一把捞起高杨的琴盒背在自己肩上,揽上高杨连滚带跑地往外,还不忘回头挥手撂下一句响亮的“谢谢凡哥”,渐远渐弱的尾音和感叹号手忙脚乱地掉了一路。两人顶着寒风往校门口跑,黄子弘凡一边扶了扶琴盒肩带,一边喊:“高杨,条儿!条儿!”他跑得快,像接接力棒似的接住高杨手里的出门条先冲到门卫处。高杨跟在后面就见他手舞足蹈地和门卫解释了什么,在校门口左右张望了两下,转过来冲着自己挥手:“高杨,那儿那儿!车停邮筒边上了!我看到了!”高杨跟上来,半张脸埋在灰色的大围巾里吃吃地笑,太冷了,他把两只手都揣在袖子里才压住了伸出手揉揉眼前这个上蹿下跳的男孩头发的念头。


黄子弘凡把琴盒换到高杨肩上,又把手里的那袋坚果也塞在高杨书包侧兜:“万一那个司机敢觊觎你美色,你随时call我我马上……”


“好,好。”高杨边憋笑边应,“阿黄,那我走啦。”他露出来的眼睛笑成弯弯的弧度,眼尾柔柔地翘起又漾开,春风拂面,冰封的湖水解冻,没有太阳,却依然水波温柔。


黄子弘凡在那双眼睛里一怔,听高杨又笑眯眯地补了一句:“好好上晚自习。”


黄子弘凡赶羊似的把他往校门外推:“赶紧的赶紧的,路上小心哈。”


他看着穿着长长的黑色羽绒服的男孩转身跑进灰白的冬季傍晚,踏着寒风一路小跑,坐上车绝尘而去,他好像忽然记起来似的松了口气,傻傻地,却又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

 




晚自习的铃声打过一会儿了,黄子弘凡懒得去争这一点的分秒,索性若有所思地,慢腾腾地往教室走。他好像又走在高二冬天时的走廊上,难得的晴天,光线柠黄明亮。他送完作业从办公室出来,要进楼梯间时正看到高杨从文重的教室里出来。他穿着那件长长的黑色羽绒服,半个手掌都埋在袖口里,一手握着水壶,一面走一面往回半转着身子和面对面走进班的同学笑着说着什么。走廊尽头的光线照进来,白色的、洁净的晴冬光线,被无限虚化和放大的光圈,高杨在一片柔和却明亮的光里笑着张望着,好像他那双多情的因为心情愉悦而亮晶晶的眉眼的一举一动、前后顾盼都被无限慢放,消融在光里又瞬间清晰闪现,如同一场不忍被打搅的永恒春日。


他转过头忽然地看见了黄子弘凡,眼睛笑得弯起来,向这个方向走过来,整个人还是洁净地明亮:“黄子,你在这儿愣着干嘛呢?”


黄子弘凡猛然回神,一把揽过他的肩膀:“走了走了,装水装水。”




 

 

晚自习下课铃敲响的时候黄子弘凡正卡在一道二次求导,他直接往后一仰,把卷子举得老高,脑袋倒磕在张超桌面上:“张超超儿超哥教一下教一下!”


张超颇打趣地看着他,慢条斯理地开口:“今天不赶着走了?”


旁边梁朋杰凑过来:“这题我会,因为他今天没对象了。”


黄子弘凡一脸嫌弃地弹起来:“哎哎哎,会不会说话,会不会用词?怎么说话的呢?这叫‘对象今天不在’,什么叫没对象了?你才没对象,你这普通话水平你一辈子没对象!”


“哎这和普通话有什么关系啊!黄子弘凡你不要血口喷人我跟你讲,有对象了不起啊!”


“哎对,有对象就是了不起!”


眼看一场没营养的大战在即,张超无语地拿笔敲桌面:“有完没完?你不想回家我还想回家呢?”


看张超演算一遍之后,黄子弘凡又自己闷头在教室里算到大致通顺这才匆匆忙忙把东西往书包里一塞,跑到教室外的储物柜里掏出手机。放学十五多分钟后的走廊人气已经开始冷落,值日生手脚快的班级已经熄了灯,连带着走廊上的光线都暗了几层,冷风倒灌进走廊,黄子弘凡缩在领子里的半张脸被手机屏幕光照亮。对话框里是高杨几小时前发来的几条消息,一如既往地言简意赅:


“到车站了。”


“上车了。”


“出发了。”


黄子弘凡按下一句“好”,深吸一口气,按掉屏幕,把手机揣进外套的胸前内袋里,转身向地下车库跑去。




 

高杨接起电话的时候好像刚刚睡醒,声音闷闷地黏:“喂?”


那边黄子弘凡好像顶着永远满格的电量精神抖擞:“高杨你心可真大一个人坐车也敢睡着你也不怕丢东西……怎么样,我今晚可是好好晚自习了的哈!哎你到哪儿了啊?还差多久啊?”


“是啊,我这么好看,要是丢了,你不是很亏?”两个人的语速像网速错位延迟,高杨在座位上懒懒地拉伸了一下僵硬的双腿,把手机从耳边挪开看了看时间,“还要快一个小时到吧。你作业写完了?”


“早写完了,再说马上温书假了能有什么作业,高杨你这人怎么跟我妈似的。”黄子弘凡盘在书桌前换了一个姿势,“哎高杨,你说要是我今天没拉你走,你该不会真就打算和那个副校长死磕到底吧?不能够吧?你肯定有别的办法,绝对的绝对的,是吧?”


“嗯,对啊。”高杨说得平平无奇,“说不通的话,就翻墙出去。”


黄子弘凡一口水差点呛出来:“说不通你就干嘛??”


“翻墙啊。”高杨还是那副像是在说自己晚饭吃了什么的语气,黄子弘凡听见那边羽绒服窸窸窣窣的声音,在想高杨是不是缩进他的大羽绒服里蹭了两圈。


“不是,什么墙啊?哪来的墙啊?怎么还有你知道我不知道的墙啊?”


“就那个墙啊,他们交接奶茶那个栅栏那儿。”高杨的呼吸声闷在衣服里听起来很重,“我前几天体锻课遛弯到那儿看到的,上面缺了一块还没修。”


“啧啧啧,高副主席,不得了啊,看不出来您这么叛逆呢?”黄子弘凡语气夸张,吃吃吃的笑眼瞅着憋不住了,“哎,不过,杨儿,就你那身手,你能翻得出去吗?”


“谁知道人在紧急状态下会做出什么事呢,对吧?”高杨语气依然懒洋洋的,带着一点明亮的笑尾。


“是是是,羊急了还能跳栅栏呢。”


“羊真的会跳栅栏吗?”高杨认真地发问。


“羚羊应该可以吧?”黄子弘凡被问愣了,“但你肯定不是羚羊。”


“对啊,我是高杨。”他说,满意地听见黄子弘凡喷出来的笑声。


“不过,说真的,早知道我今天就不拉你走了。这样明天我们就会看到消息说监控拍到学生会前副主席翻墙逃学,说不定还能看到你翻墙的截图……”黄子弘凡一边往嘴里叉妈妈晚上端进来的橙子一边火速在高杨出言报复之前转移话题,“不过你为什么不干脆直接翻了走了呢?反正你也知道跟那个副校长讲道理也是浪费时间……哎,我知道,你怕把笛子碰坏了,我知道,而且你们晰哥那么照顾你,你也不想给他惹麻烦,哎,是吧?”


“你都说完了,那还问我干嘛呢?”


黄子弘凡在自己的椅子上笑得像朵从地面上摇摇摆摆长起来的花:“这叫默契,我懂你你懂我,懂吧?”


高杨皱了皱鼻子:“这话怎么这么耳熟?”


“有吗?”黄子弘凡一愣,“我怎么没觉得?”


高杨想了一会儿:“一下子想不起来,算了。”他顿了顿,黄子弘凡又听见蓬松衣料的窸窣,“阿黄,你给我唱首歌听吧。”


他一早拉上羽绒服的帽子,手机夹在耳朵和衣服之间,仿佛设起结界抵挡外界喧嚣,圈出一块自属领地,只有他的男孩的声音在耳边清楚地回响。


“好啊,你要听什么?”


“随便你。”高杨想了想,看了看时间,“不要摇篮曲。”话音刚落,就听见另一头深吸一口气起势,暗叫不对,连忙打断,“也不要山丹丹。”


那边深吸一口气蓄起来的力一下子噗地笑散了:“逗你的。我现在要唱山丹丹,我妈能马上进来抽死我。”说完还有声有色地模仿了一下妈妈式的威胁:“就这种,你懂吧?”


“我在录音,阿黄。”高杨幽幽地说,“明天就发给阿姨。”


“哎哎哎高杨你这人怎么这样呢你?”话是听起来很急,声音却藏不住笑,“不唱了不唱了!”


黄子弘凡大张旗鼓地生气,可没等到高杨服软挽留,倒是听见那边低低的笑声,丁零当啷的小铃铛在风的另一边远远地晃了一片,被风晃动的狗尾巴草却把一颗心挠的酥酥麻麻的。


“你唱吧。”高杨说,“我在听。”


高杨缩在大大的羽绒服里,像是躲进干净安稳的自我角落一样令人安心,高铁呼啸穿过隧道,穿过黑夜里零星的灯火,电话的另一边好像接着一个遥远的世界,缓慢的,安宁的,温柔的。他静静地等,听见乍起的窸窣作响的声音,又忽然安静下来,在他几乎要堕进百无聊赖时,听见他的男孩的歌声传来,像穿过风和海水,穿过沙沙作响的时间空间,向他传来。


“地面灯火像星光闪耀/什么地方等着我降落停靠/走过一扇大门一座桥/什么笑容值得我凝住心跳……”


高杨把自己沉进羽绒服里,闭上眼睛。


“爱是/三万里程的孤单/闪着等待的泪光/眺望可能的远方/爱是/再远都在你身旁……”


羽绒服的窸窣声很近,从听筒的另一边直直传近黄子弘凡的耳朵里,就好像高二那年从赛会园区回学校的晚上。大巴车在城郊的公路上行驶,暖黄的路灯折成一道道光影,滑过光线昏暗的车厢,一车的人打仗似的忙到晚上近十点,上了车从学生到老师都睡得昏昏沉沉,平稳起伏的呼吸声混同车轮碾压和发动机的轰鸣是持续的单调白噪音,如同暴雨,叫人好像置身静谧、安详、无法被打搅的空间之中。他们俩缩在倒二排的座位里睡着,但都睡得很浅却又迷糊,好像躺倒在那一道道滑过去的光影上。黄子弘凡闭着眼,听见高杨羽绒服的窸窣响在耳边。“黄子,阿黄。”高杨很轻很轻又很迷糊地喊他,他们头挨着头,鼻尖若有若无地蹭着鼻尖,呼出的气息好像也在并不孤独的安静空间里互相温暖,世界缩小到寸尺之间。他没有睁眼,只是把脑袋往高杨脖子里蹭了蹭,声音混在了行车的轰鸣里,却依然轻而笃定顺着高杨的动脉共振:“在,我在。”

 




之后的几天里他们没有再通电话,黄子弘凡会在复习的间隙打开手机的时候看到高杨发过来的消息,有时候是一张酒店高层窗外的风景,很晚很晚的夜景或者很早很早的日出,有时候是跑出门散心看到的一只狗或者喝到的一杯茶颜悦色。


“高杨,你忍心吗?”黄子弘凡咬牙切齿地打字,“我还在艰苦朴素日夜奋斗我妈今天不在我只有泡面还被我煮坨了你真的忍心给我发这种照片吗?昂?昂?昂?”


“说话语气词不要学朋朋,有一股泰国味。”黄子弘凡等到回复已经是深夜,后面又跟了一句:“忍心啊,那不然你想看什么?”


看你啊,黄子弘凡叹了口气,在对话框里疯狂敲了一波字,又通通删掉。


高杨站在酒店的窗户边看着对话框上显示了好久的“对方正在输入……”却半天没有新消息过来,皱着眉头笑起来,索性把手机一放,正打算取了笛子继续练,低头却看到玻璃窗外高楼之下,路灯投下的灯光里有什么在飞扬。


是雪。


越来越多的雪花,被深蓝色的风吹出缠绵的弧线,在长沙的夜里漫天飞舞。


黄子弘凡还抱着手机苦恼着这满腔的想念不知道从何讲起,就看到高杨的消息弹出来:“阿黄,下雪了。”


黄子弘凡瞪大了眼睛,还没消化就紧跟着一条视频,他手忙脚乱地打开,看到俯瞰视角里一盏盏路灯投下暖黄的光束,雪花卷挟在风里,寂静而完美地迎向夜晚的城市和旅人。他们的城市不常下雪,黄子弘凡看着屏幕里纷飞的大雪,忽然生出一股强烈的不真实感,就好像注视着水晶球里完美而永恒的雪景。那些雪花好像就那么飞扬着,飞扬着,迎向他的眼睛,他突然失语,只能怔怔地看着移动的屏幕上那个倒映在玻璃上的影子,那些雪是不是也和着模糊了的城市霓虹落在了他的头上呢?

 




高杨的考试就在第二天。下了雪之后的长沙没有放晴,反倒是更加阴湿冷滞。学校打开了一间大练习厅作候考室,哪怕考生众多也不能用人气填满空间,过大的房间里暖意零落,凝滞的冷空气降沉累积,甚至体感比室外还要阴冷。考各种乐器的考生挤在同一个候考室,大家一个个看起来都精神紧张如临大敌,争分夺秒地作最后练习,各种乐器的声音毫无和谐可言地同时爆发,就好像幼儿园里的孩子接二连三地放声大哭,候考室就像一层薄薄的纸皮,顶不住巨大的轰响。高杨试着吹了两下笛子,可一把长笛的音量实在是不占一点优势,他甚至听不见自己吹了什么,过冷的天气让他的手指僵硬失灵,小精灵的翅膀也扇不起来了。高杨放下笛子默然地站了一会儿,他不太想吹笛子,也不太想说话,周遭所有人都沉浸在自我世界中,瞪圆了眼睛卯着劲儿努力辨识着自己乐器的声音,没有人注意这个把冻僵的手努力交叠缩进袖子站在人堆里发呆的人。他突然地掏出手机,给黄子弘凡发了一条没头没脑的消息:“我想吃烤红薯了。”


他抽的号相当靠后,在候考室天亮待到天黑,眼睁睁看着残余的暖意一点一点消散,深蓝色的冬夜沉进惨白的灯光里,在室内都能清楚地看见自己呼出的白气,好像一脱离身体就结成了小小的霜花,没精打采的蔫儿巴的霜花。等到终于考完出场,迎面撞上深冬夜晚的冷滞,好像都快叫人忘记有太阳的白昼模样。掏出手机看到黄子弘凡的延迟回复,噼里啪啦带闪电,横冲直撞,热气腾腾:“好啊好啊好啊那你快点回来啊啊啊啊你考完没有啊上车了吗今晚几点到啊要不要我送货上门啊?”


高杨缩着脖子笑,又缩着手打字:“今晚回不去了,等你考完省质检吧。”


没想到回复马上就来:“???什么叫今晚回不来??”


高杨想了想,拨了一个语音电话过去,对方几乎秒接,仿佛抱着手机眼巴巴地守着这通电话似的。过分强有力的声波直接冲过来,把寒冬打得七零八落:“哎咋回事儿啊杨儿你这应该考完了吧?啥叫回不来啊?明天不是省质检吗?”


高杨在候考室里听了一天各种乐器声嘶力竭的大乱炖,此刻竟觉得黄子弘凡的声音无比集中、清晰、明亮。他重重地呼了一口气:“嗯,现在又下雪了,大雪封路,我高铁改签了。我刚刚才考完,也赶不上原来那班车。”


黄子弘凡拖长了声音应他,似乎还在想着问什么,高杨就又开口补充:“我跟晰哥说了。他说到时候卷子给我让我自己找时间写完,他找各科老师给我批一下,让我看个大致成绩参考一下。”


“行,行,行。”黄子弘凡若有所思地应,“那你今天考得怎么样?”


高杨一边走一边歪着头想:“也就那样吧,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嗯,抽到伊贝尔了。”


“那你没问题,这首我听你练得可熟了。其实你抽哪首都没问题,嗯,你都没问题。”


“还想问什么?”高杨的声音里带着笑,颇有耐心。


好像该问的也都问完了,可电话仍然通着,高杨踩过湿漉漉的路面的声音吱呀作响地传进听筒,间或听得清呼吸的起伏,黄子弘凡下意识地屏息,他舍不得挂断。


“现在还在下雪。”高杨说,“早晨停了,但是好像是傍晚的时候又开始下了。”他觉得自己的声音要比在空气不流通的候考室里精神得多,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寒风哆嗦清醒的缘故,呼出来的白气的路灯下散开,好像有霜花结着晶莹的冰一朵一朵有力地绽开。


“我酸了我酸了我酸死了。”


“至于吗?”高杨哑然失笑,“你又不是没见过雪。”


“可是我们俩都多久没一起看过雪了啊。”几乎是脱口而出,男孩的声音听起来还有点委屈。


高杨无声地笑,抬头注视路灯下的雪花翩翩飘落。


黄子弘凡忽然开口了:“杨儿你知道吗,咱们这儿柳树发芽了。我今天下午和张超他们出去兜了一小时风吧,骑到我们学校旁边公园那儿,看到那一排柳树发芽了。小小的,黄绿黄绿的,就是特嫩的那颜色你懂吧?等你回来应该就长开了,应该挺好看的。哎,春天可能真的要来了,可快点儿吧我都快冷死了……”他没说,柳枝光亮、柔软,顺滑得像美人的发丝,春风都忍不住要伸手去触摸,让他想起高杨,高杨软软的细细的头发,还有像春天的柳叶一样柔情如丝的眼睛。


“那是不是你那边的柳叶被风吹开了,一路吹到我这儿,就变成雪花,现在飘得满天都是。”他的声音也像是风里舒展摇曳起来的柳条,高高低低的,好像在念诗。下一秒黄子弘凡就看到高杨把语音通话转了视频,画面颠倒晃动了几下,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高杨的眼睛猝不及防出现在屏幕上,正带着笑看着他。


高杨一面走一面举着手机,他戴上了羽绒服的帽子,但刘海仍被风吹了起来,满天的雪花迎面纷飞,初春的柳叶在那个瞬间在风中四散,漫天飞舞,穿过屏幕的瞬间化作了纷纷扬扬的大雪,带着数百公里之外的问候掠过耳际,飞向他路过的一盏盏暖黄的街灯,消失在他身后巨大的温暖光圈里。黄子弘凡看着屏幕里的那张面孔没来由地鼻子一酸,对方却浑然不觉,仍是眯起眼睛笑着,好像在寒风里格外快乐的样子:“是不是很像?”


像啊,像啊,所有的春天都像他,可人怎么能把春天比作春天。




 

高水平艺术团的考核成绩在一周之后公布。黄子弘凡一路狂奔冲上八楼,看到那个熟悉的背影在他推开天台门的同时转过身用带着笑的弯弯眼尾看着他的刹那,他便知道高杨降分录取这件事已经稳成了。两个人面对面隔着半个天台的距离无言地站了一会儿,忽然都松了口气似的笑起来。


黄子弘凡走过去,和高杨一块儿站在栏杆边,没有人说话,他们都只是静静地趴在栏杆上。教学楼下人群三三两两,晚自习开始前十五分钟的教学楼有如蜂窝乱哄哄的,几百个故事同时展开,发作业的、讨论大题的、抱怨琐事的、闲聊日常的,只要细听,就可以辨认出这个冬末春初傍晚里的每一个人、每一个故事,远远地在教学楼的下方嘈杂躁动着。黄子弘凡低头看到两双一模一样的星星鞋并排站在一起,忽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幸福。


“傻笑什么?”高杨的手仍揣在袖子里,拿胳膊肘轻轻怼他。


黄子弘凡答得理直气壮:“为你开心啊。”


高杨转头,对上黄子弘凡直率得不加掩饰的目光,两人看着彼此眼睛里自己的笑越来越含不住,索性任笑容没来由地溢了出来。


“你呢?”高杨问,“自招的材料备得怎么样了?”


“搞着呢搞着呢,过初审应该都没问题,还得看最后笔试面试怎么样。”


“今天怎么不吃苹果了?”


“家里苹果吃完了呗,我总算暂时性逃离了苹果的魔爪高杨你不为我开心一下吗?我跟我妈说了哈,明天给你带草莓……哎,这周末去吃草莓冰怎么样?感觉天气好像有点暖和了,是不是?杨儿,是不是有点暖和了?”黄子弘凡说着转身跑了个来回,又抻开双臂在原地转了一圈,好像迎面把风全都兜进了怀里,开出一满怀的花来。


傍晚还是阴灰的,可是已经叫人能感觉到春天在苏醒。冬天的风一向瘦而利,春天要醒过来,风也一点一点蓬松开来,一点一点变得暖乎乎的,好像终于有了一点颜色。高杨靠着栏杆看他,噙着弯弯的笑眼,把春风染成红晕散开的沉醉颜色。


“春天要来了。”黄子弘凡挂回栏杆上,手臂无意识地甩来甩去,眼睛看着很远很远的地方,云和湖交接的地方,湖水会一点一点漾开粼粼波光,“真好。”


高杨若有所思地笑,好像在冬天晒太阳的人,懒懒地餍足地眯着眼睛:“有太阳的冬天也很好。”


“咱们这儿今年冬天都不放晴,我都一个多月没见着太阳了,天天都是又阴又冷的……哪儿有太阳啊?”


“可我有啊。”高杨笑眯眯地说着,伸手圈住了黄子弘凡的手指。

 

 



Fin.



去年年底的解压产物,没什么逻辑。希望大家不嫌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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